第6章 宣政殿(1 / 3)

含元殿尋常總是清寂得很,偌大一個殿,殿前偌大一塊空地,卻看不出一點生機。倒不是說這裏沒有人,人還是很多的,禦前侍衛們五步一崗,在牆邊、廊下站滿了。但是他們全都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都沒有,跟磚、瓦、石頭也沒什麼分別。

今天卻不一樣,即便是晚上,這裏卻還十分熱鬧。太監宮女侍衛們,全都忙忙碌碌,這邊掛上龍旗,那邊架上編鍾,這邊再支上一個傘……人聲喧嘩,腳步雜遝。上一次含元殿這麼熱鬧已經是幾十年前了。元旦、冬至這裏雖也有大朝賀,但總不如皇帝登基這麼隆重。

何太後信步走進含元殿,身後提著燈的宮女高聲唱道:“太後駕到!”所有忙碌的人群全都停了下來,他們齊刷刷跪下來,齊呼道:“太後吉祥!”

有人的背微微動了一下,那感覺像是準備站起來。他大概以為太後會立刻說聲:“平身吧!”眾人齊說一聲“謝太後”之後,就可以站起來。哪知道太後並沒有說“平身吧”,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那麼靜靜地站著,站在一大片跪著的人群中間。

跪著的雖然隻是太監、宮女和侍衛,但何太後仿佛看見了跪著的百官和跪著的萬民。尋常誰見到了太後,都是要下跪的,但太後總是禮貌地回一聲“平身”,或者更親切地“起來吧”,那人就站起來了。可是這跪究竟代表了什麼,她還從來沒仔細地思考過。一個人跪在麵前,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她還從來沒真切地體會過。大信的禮法為什麼要求百官和萬民跪在自己的統治者麵前,她還從來沒完整地通曉其中的奧義。這一切,她要在今晚搞清楚。

她現在有的是時間,比時間更多的,是權力。真是今非昔比!以往她就算想搞清楚“跪的真實意”,她也不敢,她沒辦法實驗。若是讓人在她麵前一直跪著,這事沒一個時辰就要傳到皇帝耳朵裏去。皇帝就要因此將她責罵一通,其他的妃子,就要以這個為口實,千方百計來撼動自己的皇後地位。而今夜,這些阻礙通通都沒了。皇帝死了!新的皇帝是自己的兒子,先皇的母親太皇太後又是一個和和氣氣的人,向來不管事的。她什麼阻礙都沒有了,因此可以做一點以前做不了的事情了。這就是權力帶來的好處!何皇後笑了,輕輕地笑了。這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太監、宮女和侍衛們,都是幹了一天活的。跪了這一陣兒,有的人腿已經抖開了,額頭也開始出汗了。但是沒有一個人敢站起來。皇後一句話也不說,更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一點聲音。何皇後看著這一切,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躲過了多少暗箭!爭贏了多少鬥爭!她才擁有了這一切。

權力需要服從,跪著是一種服從的姿態。看人跪著是一種享受,她現在才體會到這一點。就像她突然有一天,終於吃出了白米粥的清香和甘甜,這才終於知道了什麼是味道。這是件多麼驚奇和喜悅的事情!

一個太監實在受不了了,便抬起了頭,看著太後,露出了哀求的神色。正好太後的目光也看著他的方向,一下子就發現了他,盯著他看了半晌。

“太後娘娘!這裏嘈雜淩亂,擾了娘娘心神,請恩準奴才們將這些都收拾齊整!再叫娘娘檢驗。”那太監鼓起勇氣稟道。

“平身吧!”太後終於說出了這三個字,人群全都鬆了一口氣。大部分人都瞬間癱倒在地,隻有幾個健壯的侍衛,真正站起來了。

何太後走近那太監身邊,冷冷道:“你叫什麼?”

那太監才癱倒,這時候又重新跪好,恭敬答道:“奴才叫張寶。”

“好,張寶。這麼些人幹活,也不差你一個,你就在跪著吧,跪好了,我不叫起來,別起來。”

“謝娘娘恩典。”張寶一點沒猶豫,一邊喊著,一邊重重磕了一個頭。

太後轉身信步往殿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傻看著幹什麼?都忙活起來吧!耽誤了明天的大事,仔細你們的腦袋!”

“是!”人群轟地一聲就忙活開了,大殿中央,張寶孤零零跪著,兩腿篩糠。那張寶雖然年輕,卻是這一群太監的頭頭。在手下麵前受到這般折辱,張寶羞憤難當,竟然流下了眼淚。

過了含元殿往北,又是一塊大空地,空地上麵,跟含元殿在一條中軸線上的,是宣政殿。何太後從含元殿往宣政殿走過去。

皇宮真大!何太後好像第一次進皇宮一樣。從含元殿走到宣政殿,竟然走了這麼久。宣政殿雖然比含元殿略小,但也還是那麼大,那麼宏偉。何太後信步走近宣政殿,侍衛和太監早早就跪成了一片。

“起來吧!”她想仁慈的時候,就可以仁慈,這讓她感到真切的快樂。

“謝太後!”眾人齊聲道。他們的話都是程式化的規定動作,並非出自本心。他們顯然還不知道這一句“起來吧”裏麵包含了多大的恩惠,等他們明天聽說了含元殿的事情,他們就知道了。他們就要謝天謝地了,他們就要把太後當天帝一樣供起來了。

太後輕輕地笑了。

宣政殿,這就是百官上朝的地方了,皇帝跟百官議政的地方。何太後心裏莫名地澎湃。

她還是第一次端詳宣政殿。那麼大,那麼空。除了一根根粗大的柱子,和正北麵台子上的天子座椅之外,這殿裏幾乎空無一物。

那天子座椅倒是好看。椅背是兩隻騰飛的仙鶴,椅身則是兩條盤曲的蛟龍,這都是傳說中天人的坐騎。用以裝飾天子的座椅,象征天子是天帝後嗣,本屬天人之列。椅子是由玉雕成的,隱隱發綠,十分美妙。何太後呆呆看了半晌,邁過八級階梯,走到台子上,站在天子座旁邊,麵向空空的大殿,又呆看了半晌。她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聽見了遠遠的人聲喧嘩,和良夜的風聲樹聲。

一個腳步聲輕輕地向何太後靠攏,在地麵發出一種細細的摩擦聲,就像鳥兒落在了枝頭。何太後早已習慣這種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