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中,草的海洋金光閃閃。
雜草肆意生長,又多又高,中間一條彎曲的小路,被草擠得幾乎要消失了。人走在雜草從裏,隻能看見肩膀和腦袋。其實連肩膀和腦袋也是朦朧的,因為人一過,就要驚起成千上萬的蟲子,嗡嗡地亂飛,黑雲一般籠罩在人的頭上。
這時,正有兩顆腦袋向西緩緩移來。雖然被蟲子的黑雲籠罩著,還是能看出,這是兩個美婦人,而且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美婦人。就像雜草從裏開出了兩朵鬥豔的花。
她們的不同表現在各個方麵。首先發飾就不一樣,走在前麵的,綁了兩個精致的辮子,辮子垂在兩鬢,上邊插了各色的小花,不論是顏色的數量,還是花的數量,總是恰到好處,不多也不少。走在後麵的,粗略地將長直的頭發一挽,隨意地攤在左邊的肩膀上,仿佛對自己的美混不在意。兩人的神情也不一樣,走在前麵的,輕鬆而歡愉。走在後麵的,凝重而堅定。兩人的步調也不一樣,走在前麵的,步伐小而快,走在後麵的,步伐大而沉。兩人的姿勢也不一樣,走在前麵的,昂首挺胸,走在後麵的,低頭彎腰。不過,她的腰彎得太狠了一點,仿佛很吃力的樣子。要換一個角度,才能看見,原來這後麵的女人,手裏還推著一個獨輪車。在肆意生長的草叢裏西行的,原來不止兩個人,獨輪車上,還躺著一個。
陳清歌還是很虛弱,他仰麵躺著,在獨輪車的顛簸中,微微地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其實誰都能看出,他沒有睡著。睡著的人,臉上不該是那樣的表情,凝眉閉口,既沒有酣睡,也沒有入夢,他是在思考。他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沉重的心事,叫他開不了口。他不開口,趙蘭香也就不說話。
蝶歡歡終於憋不住了。
“你們兩個好無聊的呀!你們信國人都是這樣的嗎?好像隨時都在生氣一樣!現在可是你們欠我錢呢,看你們這個樣子,還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上,我都沒像你們似的,高興點不成嗎?”
兩個人還是不接話。
“蝶天師給咱們算準了位置,至少說明了,咱們的孩子還都活著呀!還愁什麼?”
“真的?”趙蘭香突然問道。“蝶天師可沒有說這話!”
“蝶天師雖然沒說這話,但要是死了,他就會直接告訴你,別去找了,找了也沒用,已經死了。以前就有過這樣的事,有一家人的豬不見了,蝶天師給算了位置,說已經死了,不用去了。那人不信,按照他說的地方去找,果然已經死了,不光死了,而且臭了,連吃肉都不行了。據說是被老虎給吃掉的呢!”
“可是蝶天師也叫我們別去找,看他的表情可比死了還可怕!”趙蘭香想起蝶天師當時的表情,現在還忍不住打顫。
“他讓我們別去,是說我們去了有危險,並不是說孩子出事了,放心吧!蝶天師算得很準,不會有問題的。”
“可我還是有些不大明白,他說的真的沒問題嗎?”趙蘭香這兩天一直在疑惑。“篷布山,你們番國境內沒有,我們信國呢,也沒有,就算我是孤陋寡聞,可是他去過不少地方!”她指了指車上的陳清歌,陳清歌還是緊閉著雙眼。“他也沒聽說過!說明這個地方要麼不存在,要麼就是在很遙遠的地方。我的兒子和你的女兒,怎麼可能在一夜之間就到了那麼遠的地方?他們到那地方去幹什麼?”
“可是咱們在近處也沒找見呀!咱們之所以今天才啟程,不就是為了確保把能找得地方都找一遍嗎?結果呢?什麼也沒找見。就算他們死了,也該有個屍體吧,連個屍體也沒有。就算被老虎吃了,衣服總會留下吧,可是連塊破布也沒有。這種情況下,還能怎麼辦呢?蝶天師的測算可從來沒有失誤過!咱們隻能也必須相信他。”
“可是,怎麼可能呢?”
“什麼可能都會有的!我們村還有過這麼一件怪事呢!有個男人,晚上在家裏睡覺,他老婆就躺在他旁邊,聽他打了一夜呼嚕。可是他早上睜開眼睛醒過來,卻在十裏地之外呢!你說怪不怪?什麼事情都會有的!你們信國被天帝冷落許多年了,活著的人,都沒有見過什麼神跡。我們天國的人,可是見過不少神跡呢。”【注:“番國”是信國對南方國度的蔑稱,實際上他們建立的國度叫做天國,以彰顯他們是天人轄下的國家。信國南邊和北邊的兩個國家,都叫天國,信國人為了區分,便把一個叫做胡國,一個叫做番國。】
“你是說,這是個神跡?咱們孩子的失蹤,跟天人有關?”
“這倒不是,不一定跟天人有關,總是一個很邪乎的事,邪乎的事,不一定不是真事。所以,我相信蝶天師的話。若是你不相信蝶天師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回去,那你找到兒子最後的希望也就沒有了。而且,你看看蝶天師那恐懼的樣子,他們現在一定在一個很危險的地方,若是咱們不去,孩子們連活下來的希望也沒有了。”
“可是那地方在哪咱們也不知道,要是很遠,等咱們去了,可能也無濟於事了。”趙蘭香哭了,滾燙的淚水落在陳清歌的臉上,陳清歌緩緩睜開眼睛,露出了憐愛的神色。趙蘭香跟陳清歌的眼神一對視,慌忙將頭一甩,遠遠地避開了。
“去總是有希望,不去就肯定完蛋!”蝶歡歡說著,眼中也湧出淚來。
三人無聲地走了一段。
蝶歡歡突然一抹眼淚,猛吸一口氣道:“算了!不想那麼多,就算人死了,也沒有辦法了,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著。她阿爸死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這一點,哭沒有用,人也活不過來,日子還有這麼長,幹嘛跟自己過不去?活著就得開開心心的。我現在的目標,就是要找到我女兒蝶飛飛,就算她死了,我也要把她的屍體帶回來埋葬了。我再好好過我的生活。”蝶歡歡說著,眼淚又流出來了,她又抹了一把,盡力地讓自己歡笑著。
趙蘭香的眼淚無聲地流著。就算這時候梅飛已經死了,他也要西行去找他。如果不西行,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家園已經毀了!哪裏再有歸宿呢?或許尋找兒子的這趟西行之路,就是她最終的歸宿。
“你比我好多了。”蝶歡歡安慰趙蘭香道。“雖然你男人的胳膊沒了,但總算還是兩個人。不像我,我女兒要是死了,我就成了孤零零一個。”
蝶歡歡本以為這話能給趙蘭香一些安慰,她至少應該反過來安慰一下喪夫又喪女的蝶歡歡,麵對比她更慘的人,或許能讓她減少一些悲痛。即便不能減少,安慰一下更慘的人,暫時忘記了悲痛也是好的。可是趙蘭香什麼話也沒有說,蝶歡歡很奇怪,就回過了頭來。她發現趙蘭香的臉上有了一種別扭的神情,她低著頭,臉上的肌肉有些扭捏,像是很羞怯,又像是很愧疚。躺在車上的陳清歌呢,這時候又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看著像睡著了,其實根本沒睡著,他在憂愁。
蝶歡歡知趣地轉過了頭去,她在這時候才意識到一個巨大的問題。陳清歌姓陳,趙蘭香姓趙,他們的兒子卻叫梅飛。起初她還以為那孩子全名是叫陳梅飛!
“你的孩子,叫梅飛是吧?他……是不是……姓陳?”蝶歡歡鼓足了勇氣,試探著問道。
沒聽見趙蘭香的回答。
應該不是了,梅飛怎麼會姓陳呢?這個問題真傻!怎麼問這麼傻的問題呢?蝶歡歡十分自責。她問過蝶天師,趙蘭香什麼孩子的物件都沒有,怎麼也能算出失蹤方位來呢?蝶天師說用父母之血相融合也可以替代。當時蝶歡歡隻是點點頭,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理所當然地認為趙蘭香和陳清歌是夫妻。這時想起來,才覺得當時趙蘭香的表情就是有些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