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的相見,是去年的正月裏,當元宵節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許多小孩,和一群龍燈樂隊,經過了她的門口。他雖則在熱鬧亂雜之中瞥見了她一眼,但當他正行經過她麵前的時候,卻把雙眼朝向了別處,裝作了全沒有看見她的樣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邊急急的走著,一邊就在昏亂的腦裏想這些過去的情節。想到了今天的逃不過的這一回公然的相見,他心裏又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悶。“逃走吧!”他想,“好在圓通庵裏今天人多得很,我就從後門逃出,逃上東山頂上去吧!”想定了這一個逃走的計策之後,他的腳步欲加走得快了。
趕過了幾個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將近庵門的台階的時候,門前站著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見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麼快趕什麼?”
聽到了這認識的老道的語聲,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難者一樣,臉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臉笑容。搶上了幾步,將香籃交給了老道,他就喘著氣,匆促地回答說:
“奶奶後麵就到了,香籃交給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這幾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擠進了庵門,穿過了大殿,從後麵一扇朝山開著的小門裏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錢塘江岸的一個小縣城,幣上倒也有三四千戶人家。因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東行,所以在往昔帆船來往的時候,F 市級是一個停船暫息的好地方。可是現在輪船開行之後,F市的商業卻凋敝得多了。和從前一樣地清麗可愛的隻是環繞在F市周圍的舊日的高山流水。實在這F市附近的天然風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決不是離此不遠的濃豔的西湖所能比得上萬分之一的。一條清澄澈底的江水,直瀉下來,到F市而轉換行程,仿佛是南麵來朝的千軍萬馬。沿江的兩岸,是接連不斷的青山,和遍長著楊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東,因而江心開暢,比揚子江的下流還要遼闊。隔岸的煙樹雲山,望過去縹緲虛無,隻是青青的一片。而這前麵臨江的F市哩,北東西三麵,又有婉蜒似長蛇的許多山嶺圍繞在那裏。東山當市之東,直衝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來,絕似在臥飲江水的蚊龍的頭部。滿山的岩石,和幾叢古村裏的寺觀僧房,又絕似蚊龍頭上的須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東山迤邐北延,愈進愈高,連接著插入雲峰的舒姑山嶺,兀立在F市的北麵,卻作了擋住北方烈悍之風的屏障。舒姑山繞而西行,像一具長弓,弓的西極,回過來遙遙與大江西岸的諸峰相接。
像這樣的一個名勝的F市外,寺觀庵院的毗連興起原是當然的事情。而在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間,樓台建築得比較完美的,要算東山頭上高臨著江渚的雷祖師殿,和殿後的恒濟仙壇,與在東山四麵,靠近北郊的這一個圓通庵院。
樹澄逃出了庵門,從一條斜側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聽見腳下庵裏亭銅亭銅的鍾磐聲響了。漸爬漸高,爬到山脊的一塊岩石上立住的時候,太陽光已在幾棵老樹的枝頭,同金粉似的灑了下來。這時候他胸中的跳躍,已經平穩下去了。額上的珠汗,用長衫袖子來擦了一擦,他回頭來向西望了許多時候。腳下圓通庵裏的鍾磐之聲,愈來愈響了,看將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幾縷香煙,在空中飛揚絛繞,雖然是很細,但卻也很濃。更向西直望,是一塊有草樹長著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萬千煙戶了。太陽光平曬在這些草地屋瓦和如發的大道之上,野路上還有絡繹不絕的許多行人,如小動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圓通庵裏走來。更仰起頭來從樹枝裏看了一忽茫蒼無底的青空,不知怎麼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哭,但覺得這哀思又沒有這樣的劇烈;他想笑,但又覺得今天的遭遇,並不是快樂的事情。一個人呆呆的在大樹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這一種似哀非哀,似樂非樂的情懷裏惝恍了半天,忽兒聽見山下半峰中他所剛才走過的小徑上又有人語響了。他才從醒了夢似的急急跑進了山頂一座古廟的壁後去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