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隊長甩馬鞭子的水平在牧業隊首屈一指。否則他也當不上馬車隊的隊長。他甩出的鞭子不但準,而且還極其響亮,不是像鞭炮那樣的響,有時會響出槍聲的威風來。每逢他帶領馬車隊出遠門,在離開牧村或者回來的時候,都要一連串地甩鞭子。那時全村的孩子和狗都要跑到村口看熱鬧。看的人越多,他甩鞭子就會越起勁兒。
他的鞭梢都是自己製作的,據說是他家的祖傳秘方,他們家確實祖祖輩輩都是趕馬車的。鞭梢用料選的都是老公狗皮,先用芒硝和米糠多次浸泡、反複梳洗、柔軟去油,然後用快刀一條條手工切割出來,極其齊整、均勻。他家的鞭梢拿出去確實與眾不同,趕車人都能識別。每次使用前都要用高度老白幹泡上一夜,早晨出車前係在鞭子上。
色隊長其實是個沒有秘密的人,所以,他的祖傳秘方傳到他這一輩,就幾乎家喻戶曉了。不過他不在乎,從來沒有因為守不住秘密而痛苦過。他說有好鞭梢,沒有好技巧,也甩不出好聲音來。順風,色隊長的聲音很大、傳得也很快。我聽到鞭響和呼喊,抬起頭往前看,眼毛已經被白霜凍上了。使勁睜大眼睛,在睫毛縫間模模糊糊看見了色隊長和車馬,站在雪地裏等我。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跑到近前,眼前的景象卻讓我驚恐萬狀地睜大了眼睛,以至於扯斷了很多眼毛。雪地上開滿了紅色的花朵。我先是看到了一個人被狼吃得隻剩下半個的殘破身體;幾米外一條狼的身體也殘缺不全。色隊長站在殘肢那裏,指點著說這個死的人是馬倌紮納,我昨晚還和他在一起喝酒。他怎麼死在這裏了呢?他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地說:肯定是狼吃了馬倌紮納,那是誰吃了狼?難道紮納也吃了狼?這正如說書藝人白黑小在廣播喇叭裏從前播講的,一首叫《蒙古往事》的敘事長詩裏說的:人和狼不要爭,兩敗俱傷都不贏。
色隊長從懷裏掏出一瓶酒來,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大口。然後把酒瓶子遞給我,我推開說不會喝。他看了我一眼,也不說話,又從懷裏掏出個白麵饅頭來,掰開往裏倒酒,然後把饅頭塞進了駕轅的紅馬嘴裏,接著又掏出一個饅頭,掰開倒進酒塞進前麵拉車的左掛青花馬的嘴裏,就這樣,如法炮製,四匹馬,每匹都吃了一個倒進酒的饅頭,最後剩點酒,他自己又喝了一小口,就全倒在馬倌紮納殘破的身體上了。他停了一下,把空瓶子砸在了狼的凍僵的頭上。
我穩定了一下驚魂,長呼一口氣。很放心了,狼死了,我們路上就沒有危險了。我又上了馬車,色隊長繼續揮舞鞭子加快前行。在風雪中,冰凍上的神誌思維都是很小兒科的,認為沒有危險了,就會感到很安全了,好像我們科爾沁草原就隻有這麼一隻狼。現在坐回車上的羊皮裏,又感到很暖了。不困了,但是紮納被吃掉了一半的身體又清楚地浮現了出來。他的臉被狼啃了幾口,深淺不一,麵目已經模糊,狼牙啃咬的痕跡卻很清楚,上唇、鼻子和左眼好像是一口咬掉的。脖子被咬斷了,肚子裏也基本掏空了,還被啃光了一條左腿。剛才在雪地上看的時候,先看了一眼我就沒敢認真看,很驚慌,但又控製不住,還是看了又看,現在離開了現場,那殘屍又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尤其是那隻完好的獨眼,凶狠地看著我,好像吃他的狼是我。這個恐怖殘破的軀體,讓我越來越恐懼驚慌。
一路上走著,我有時顯得很勇敢,自我鼓起勇氣,像說書人白黑小講的傳說中的蒙古勇士一樣,無所畏懼,呼吸粗壯,挺直腰身;有時卻很怯懦,我不知道這裏離科爾沁旗鎮的查幹廟還有多遠,在天黑前我們必須趕到,趕不到就會凍死在路上,凍死在黑夜的風雪裏,也會被狼啃得麵目全非,殘破成碎片。生命就像一塊冰,隨時就會破碎。我在車上就不斷地這樣想,越想越怕。雖然怕,我這個想法還不敢和色隊長說出來,我覺得他啥也不怕,啥也不在乎。他看紮納和看狼的眼神幾乎是一樣的。我說出來他就會嘲笑我。這個家夥好像好話壞話分不清,反正討不到好。我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路,想反悔不去旗鎮也不可能了。色隊長不會掉轉馬頭的。
前麵的道路,車轍越來越深,越來越多了,道路顯得越來越寬廣了。草原上很多岔道口上的小路都在往這條路上彙聚,前方不遠就應該是旗鎮了。
路的左邊,一個深水井的機井房正在熱氣騰騰地往外抽水,流進一排闊大的木頭槽子裏。馬、牛、羊成群結隊來飲水。抽水的鐵管子的出水口,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淩,正在把出水口縮小。色隊長喊住馬,停下了車,他說要下來喝水。他早晨出來前就喝了很多酒,一路上連喊帶唱,也沒停止喝酒,早就口幹舌燥了。
我學著色隊長的樣子在水管子噴水口,和牛羊爭著喝了起來。水不是很涼,卻甜得沁人心脾。喝飽了,色隊長戴著大皮手套很有經驗地把噴水口掛著的冰淩,一塊一塊掰了下去,立刻水流量噴大了。牛群、羊群、馬群哞咩嘶鳴著興奮了起來,好像對色隊長充滿了感激。
色隊長腆著喝飽的肚子得意忘形地回到了馬車前,把車趕過來也讓拉車的這四匹馬飲水。馬的蹄子上都釘著鐵掌,踏在冰上發出喳喳的響聲,留下一道一道月牙兒型的白色印跡。由於散群的牲畜擁擠,駕轅的紅馬差點兩腿劈開摔倒在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