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驚慌地和那個小臉男人對看了一眼。好像他們之間藏著什麼秘密。
我感覺不好,就很害怕地問他們:我阿爸出什麼事了嗎?
小臉男人說:沒有,尼瑪老師走了,不在了。他說話的聲音很怪,不像草原人講漢族話。
他去了哪裏?我問得很小聲,心中很慌亂,很怕聽到關於阿爸不祥的消息。
大臉女人憂傷地說:沒人知道尼瑪老師去了哪裏。可能知道也不會有人說,反正我們不知道,前段日子,我們聽說革委會要鬥爭他,頭一天夜裏,我們去給他報信,要偷偷帶他出來,結果來的時候,他的房間空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找到他。
他們帶我來到阿爸的房間,門沒有鎖,隻是兩個鐵門鼻扣在一起。我們走了進去,房間裏滿是灰塵,東西卻很整齊,屋子裏看來長期沒有人居住生火,顯得很冷清。我們三個人進了屋子,地上就留下了三雙清晰的腳印,一會兒,腳印就很淩亂地布滿了屋地,就像我們的心情一樣淩亂,從裏屋到外屋。
我進門就好像回家了一樣,感覺到很親切,很熟悉,這裏的一切物件都曾經和阿爸朝夕相處。
那對瘦男肥女和我麵對麵站立著,對看,互相感到有些無所適從,我進裏屋的時候,他們就虛掩上門悄悄出去了。
後來他們告訴我,男人叫王玨是舞蹈演員,老家是南方的,女人叫花達瑪是長調女歌手。他們在北京全國彙演的時候認識相愛,湖南的舞蹈王子王玨就追著花達瑪--科爾沁草原的長調女歌王--來到了我們科爾沁旗。現在,歌舞團革委會的人,都到文化局去揪內人黨了,據說拉西叔叔代表文化局已經揪鬥到旗委了。團裏沒人管,也沒人排練,他們倆就自己練。花達瑪練長調,王玨給她伴舞。
阿爸的屋裏很清冷,也很幽靜。我關上房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在心裏就油然升起一股很安全的感覺,一種像奔跑好多天,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的感覺。在家裏出來,風雪天裏,離開阿媽和老黑狗雙喜,在拉西叔叔家居住,我就是不安穩,有一直在路上的感覺,內心裏很不踏實,甚至恐懼,找不到阿爸我就有不祥的預感,卻又說不出來,關於我阿爸去了哪裏?我不想用不吉利的問題去問別人,也不想讓這樣的話從我的嘴裏說出來。我覺得都不好,甚至我都不應該這樣去想,但是我阻止不了我的大腦去想這個問題,甚至無休無止地想來想去。越想越複雜,我感到身心疲憊不堪。
我先是想把阿媽拿給阿爸的麻袋打開。這個麻袋在拉西叔叔家裏,已經放了很多天了,靠著熱炕放,裏麵已經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來了。牛皮繩在麻袋上係得很緊,我解不開這個扣兒。我就不想打開了,我想是阿媽送給阿爸的東西,那我就不要打開了,讓阿爸回來自己打開吧。
裏麵已經有味兒了,我想找一個冷的地方放。我就把麻袋包放在了門後。那裏靠近門口,門縫通風,是屋子裏最冷的地方。
我清掃掉屋裏的灰塵,在案頭點著了一炷香。生起火爐,熱氣慢慢升上來,從地上往上飄,香煙飄浮在熱氣之上,輕輕盈盈。我感覺阿爸好像就在屋裏。我開始一件一件整理阿爸的東西。阿爸屋子裏的東西我都沒見過,但是卻都感到親切,在火爐已經烤得溫暖的房間裏,我似乎感覺到了阿爸的體溫,和聞到了阿爸的氣味。我不知道阿爸的氣味,我曾經多次想像阿爸的氣味,最後聞到的都是廟裏燒香的味道。
阿爸的屋子很大,裏間是臥室,外間是會客廳。可是屋子裏幾乎是空蕩蕩的,沒有什麼東西。阿媽說阿爸還俗以後,就把整個查幹廟都裝在了心裏,身外之物什麼都不要了,連自己的親人,我們娘倆個也不要了。
阿爸的炕上鋪著一塊快磨光了毛的老羊皮,上麵整齊地疊著一床很舊的藍色麻花棉被。我打開被子,想抖動上麵的塵土,被子很沉,裏麵竟然卷著一張寬大柔軟的老虎皮。虎皮上紅色的毛和黑色的波浪紋路亮光閃閃。老虎的四隻爪子還很尖利地留在皮上,尾巴也是很完整的。頭部耳朵和額頭的王字還很威嚴,隻是眼睛變成了兩個圓洞。廳裏有一張高大厚重的紅漆椅子,可能是阿爸每天坐的。我把虎皮披在椅子上,老虎立刻像活了一樣,威風凜凜,神靈活現。我也好像突然身上充滿了豪情和力量。
抖動虎皮,裏麵還掉出來一本《蒙古族長調集粹》。裏麵有我在廣播喇叭裏就聽過的,阿爸演唱的《清爽的山崗》和《孤獨的白駝羔》。每次牧場的喇叭裏播放阿爸的長調,我和阿媽就停止手裏正在幹的活計,靜靜地一動不動聽阿爸演唱完。就連我家那條老黑狗雙喜也會停止狂叫,在那裏靜靜地聽。雙喜熟悉阿爸的聲音。阿爸演唱長調的時候,一般都是在中午,說書人白黑小說完《蒙古往事》之後。到了音樂時間,即使沒有阿爸演唱的長調,阿媽也要習慣性地停在那裏聽。
《孤獨的白駝羔》我也會唱,歌詞隻有四句,反複唱:
失去母親的白駝羔,
被餓得不停地哭泣。
比餓更難受的是,
失去母愛的孤獨悲傷。
我坐在虎皮椅子上,就情不自禁地憂傷地唱起了《孤獨的白駝羔》,我覺得我都快要哭了,但是還是沒有流出淚來。我知道我不是堅強,我就是不願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