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日出,像一隻長滿胡子張開嘴巴的蚌,在天地之間,慢慢地吐出一顆紅紅的珍珠。
晨光把春天的草原照得明亮。雅圖在明亮的花草中,白淨的胖臉顯得很好看。
旗裏的學校都停課了,拉西叔叔希望我不要在旗鎮裏每天閑逛,讓我帶著雅圖回到牧場中學去上學。
我不想離開旗鎮。阿媽讓我來投奔阿爸,我們已商量好了,阿媽說阿爸可以讓我在旗鎮的蒙中繼續讀書,不能讀書也可以和阿爸學唱長調。現在到旗鎮這麼久了,都沒有見到阿爸。我想我就更不能回去了,回去和阿媽怎麼說?她知道阿爸找不見了,一定很傷心。
拉西叔叔說,你阿媽已經知道你阿爸不見了,她也讓你回去,她很惦記你。回去吧,回去上學,把我的姑娘雅圖也帶回去讀書,全旗就你們花燈牧場中學,那個三不管的地方還在正常上課。
我說,為什麼這裏的老師不給學生上課了?
他說,是我們革委會,把老師都從學校裏抓去批鬥了。
那就再把老師放回去,讓他們去教課嗎。
死了的人還會回去教課嗎?
老師都被批鬥死了?
有的已經死了,沒死的也快死了。
快回去吧,我已經見過你和小流氓混到一起了,你們還在電影院裏打架,再混下去,一匹好馬駒子,就變成狼崽子了。
拉西叔叔現在是革委會的紅人,在旗鎮上很有麵子。他有點強製性地把我和雅圖帶到大車店,在那裏找到了去我們花燈牧場的順路馬車。表麵上看,趕車人是個沉悶不語的老實人,坐在車上感覺他很陰鬱。
坐在車上幾乎無話可說,又加上,上車前拉西叔叔囑咐我們,不要和陌生人講家裏的事情。我們也就不能沒話找話了。由於在趕車人麵前拘謹,我和雅圖之間也很少說話,沉默不語。甚至我有點厭煩雅圖,連看也不願意看她一眼。我無法抗拒拉西叔叔的專橫霸道,就有點遷怒於雅圖。對雅圖不理不睬,甚至回答她的問話,也冷言冷語。
雅圖卻好像根本感覺不到我的冷漠,血管裏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馬車行進在草原上,一路好風光。雅圖親熱地叫我阿蒙哥哥,嘴不停地向我問這問那,很崇拜的樣子,好像我無所不知。我雖然不樂意,但還是要回答,也顯出無所不知的樣子。慢慢地我的心腸就軟了,我覺得雅圖是無辜的,就對雅圖有了耐心,甚至看著她好看天真的麵孔,我就對她特別親熱起來了。
雅圖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離開過旗鎮,屬於城裏人,從來沒有到過草地。她見到草地上悠閑吃草的牛群、羊群、馬群都要驚呼,見到偶爾跑過的一兩峰駱駝也要驚呼,甚至見到土撥鼠更加興奮。看我們的馬車走過來,土撥鼠就都從洞裏鑽出來,抬起兩個前爪,立正站在洞口,好奇地看著我們,好像牧場的民兵在接受我們解放軍的檢閱。我們車一停下,或者從車上跳下來,它們就齊刷刷地一下子鑽進洞裏消失掉。車過去了,我們回頭看,它們又鑽了出來,還是立正站在那裏。
天氣好,趕車人的脾氣也很柔和。馬車的速度很快,也很顛簸。我在車上坐得屁股痛了,就說坐累了,要雅圖和我下去走一會兒。我好像一個很內行的坐車人,雅圖對我言聽計從。我和雅圖跳下車,走在草地上,感到身心都舒暢。不想回家對拉西叔叔的那種怨恨心情,一下子變成了希望早點到家的愉快心情。草地上,我們走一會兒,跑一會兒,趕車人始終在前麵把車的距離,保持得跟我們不遠不近,把車趕得不緩不急。趕車人不回頭看我們,但是他就好像後腦勺長了眼睛,總是能很準確地知道,我們在車後麵的快慢距離。我們熱得渾身是汗,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來,然後加速快跑幾步,追上馬車,隨意就扔到馬車上。
雅圖長得很快,好像每天都在變成另外一個人。她的身材天生就是那種母牛型的,在路過牛群時,雅圖身上剩下的一件薄薄的黃白花布衣衫,已被汗水浸濕,貼在了身上。去年冬天,剛長出來的牛角般堅硬的兩個小乳房,現在一下子變成兩隻肥大的牛奶子了。
她現在不但不讓我摸她的牛奶子,連看一眼,她都要和我喊叫。我看到草地裏那群拖著肥大乳房吃草的奶牛,就情不自禁地總要看一眼雅圖肥滿的前胸。
這是我去年冬天在風雪中來的路。去年的痕跡已經被陽光照化,被風吹走了。我們草原人已經習慣了,隻要春天一到,就會在溫暖中忘記寒冷,忘記冬天。
冰凍的草地解化了,路上顯得有些泥濘。泥濘的草地和土路上,留下了牲畜各種形狀和型號的蹄印。我很有經驗地沿著馬車的轍印走,鞋底下很幹淨,雅圖不會,在泥地裏亂跑,鞋底上粘了厚厚一層泥,走起路來顯得很笨拙,更像一頭搖頭擺尾的奶牛。看她穿不動那雙泥鞋了,我就要停下來,找一根粗硬的榆樹棍,給她把鞋底下的泥摳掉。我告訴她要走車轍,她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的腳。
我正在草地上邊蹭著滿手的泥,邊拿奶牛和雅圖開玩笑。竟然見到一峰駱駝追趕著一匹馬從遠處跑了過來。那是一匹體瘦毛長的黃驃馬,和駱駝的顏色、形象很像。馬不快跑,駱駝跑得很快卻追不上馬。雅圖感到很新奇,她很少見到駱駝。我也感到新奇,我就沒見過駱駝追馬。駱駝快追上的時候,黃驃馬一轉彎兒跑進了牛群裏。傻駱駝不知道黃驃馬已經閃了,還傻往前跑,突然發現馬不見了,卻看到了我和雅圖,就向我們追來。我看到駱駝的兩個後腿間吊個黑硬的東西在晃動,一下子明白了,這是一匹發情的公駱駝。拉起傻愣在那裏,看得正開心的雅圖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