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倔強的簡愛一樣,你猶如一支離弦的箭,頭也不回地逃離羅契斯特,孤苦零丁地跋涉在無望的荒野上。一場天火正在熊熊燃燒,紅色的火雲逐漸式微,黑得發狂的烏雲乘機大舉進逼,勾畫成一幅驚心動魄的《天柱欲折圖》。俯首下望,幹涸的大地裂開一道道黑深的傷口,綠樹、紅花、飛禽、走獸,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尋無著,隻有枯黃的蘆葦在狂風的撕扯中呼號。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覺,你的心在淌血,身後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
你終於頑強地站定了。頭顱高高揚起,雙手伸向東天,像一尊想要擁抱太陽的神像。你捧起一大把無名的野花,它們的花瓣很小,形狀圓而普通,顏色也不濃烈,隻是淡淡的素白,然而從它們小小的身體裏,釋放出濃烈的香氣,你把它們的濃香撒向大地……”我相信,這幅《天柱欲折圖》,絕對是一幅驚世駭俗的傑作。可惜的是我自己不會畫,而那位丹青高手限製我的,又隻能是中國古典人物。那麼,隻好尋找男性了。
毋須說,男性第一人當首推屈原大夫。
老百姓沒有不知道屈原的,這是年年端午節吃粽子時的話題。我呢,居然是端午節醜時降生的,從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裏人。上大學,讀古典文學課時,我又居然天天早上6點鍾即起得床來,跑到走廊裏去背《離騷》,後來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說來就是今天以寫相聲和電視劇出大名的梁左,互相交流授課情況,梁左不大相信我能把《離騷》全篇背下來,非讓我背背,我脫口而出: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日正則兮,字餘日靈均。”
當然,上大學時我已經24歲,沒有童子功的記憶優勢了,所以到今天,《山鬼》還能記個八九,《離騷》也就能記得開頭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對屈原,我卻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為文學家來學習,也作為人生楷模來模仿。在家裏掛一幅屈原像,當然是求之不得。然而坦率說,到現在,我還沒有尋找到一幅能夠深深打動我的屈原像。美術館的畫展倒是看過不少,個人作品集也讀過多本,卻總覺得他們都把屈原畫得太現代,三閭大夫就像那出現代人寫的著名話劇裏一樣,一點兒也不像戰國時代的貴族大夫,而是李玉和一類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讓人打心眼兒裏不認同,怎麼也喜歡不起來。
這麼多年,看過來看過去,找過來找過去,還就是《楚詞集注》幅《屈子行路圖》較好:清臒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傾,急匆匆走在一條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臉上的表情是苦澀的、蒼老的、憂鬱的,一看就能想象出他的人生苦難和無路可走的悲涼心情。這遠比那些大義凜然的更能打動我,因為,這又使我聯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難耶酥,同時想起了我們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來,中西並通,人類有著共同的生存苦難,按佛家的話說是“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有一百零八劫(難),誰也逃不脫的”。我倒寧願相信這種說法,雖然不一定是精確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時我們被命運刁難得走投無路的情形,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淒苦,真正如同席裏柯的名畫《梅杜薩之筏》所展現的,誰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須強自掙紮,忍受命運的熬煎——哎哎,話題扯遠了,我的意思是,這是永恒的文學主題,用今天的時髦話語,叫作終極人文關懷,不論是文學、繪畫,還是其他藝術形式,隻有深刻地表現了這個主題,其作品才能有動人心魄的震撼力。
有心求人給仿繪這麼一幅吧,又猶豫者再,怕傷了人家畫家的自尊心,這不等於是說人家畫得不如古人好嗎——將心比心,要是有人讓我們當作家的抄一篇別人的作品送給他,不也是打我們的耳光嗎?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若真的在家裏掛上這麼一幅苦兮兮的圖畫,會不會給女兒帶來一種精神壓力呢?女兒14歲,還小,我總是期望她的小。裏裝滿歡樂,可別過早地嚐到生活的苦酒,所以時時處處,我總是盡可能地用自己的翅膀護著她,盡量避免使她受到傷害。也許我是太迂腐了,但生命確實是神聖的,不管多麼艱難,也都要頑韌地堅持下去,祖祖輩輩,代代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