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們古典文學的先生也姓郝,郝誌達老師,他也是一位嚴師,對我們要求得一絲不苟,也沒任何客氣好講。記得講到《詩經.東山》時,一共四段,他指定我們背誦第一段和第三段,說是下節課要檢查。到了下節課,說到做到,果然就檢查,而且他知道我們女生老實,偏偏叫起兩名男生,一人一段。這兩名男生可真為我們班爭氣,不僅悉數背上,還琅琅上口,喜得郝先生連連點頭,從此對我們班免卻背書檢查。我很感激郝先生的嚴,《東山》全篇當時都背下了,記得就特別的牢,後來90年代初我到福建省東山縣去,采訪的恰好是當年被國民黨抓丁到台灣去的老兵遺屬,回來寫報告文學,就采來《東山》詩古意,並用“我徂東山,怊怊不歸”作為全篇的主調,回環往複,增加了感人的力量——可見老師們要我們好好讀書的話還是對的,心中沒有詩書墊底,文章也根本寫不好。
後來的唐宋時期文學,教我們的是一位女老師,名叫張虹,她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因為說是老師,她也就比我大幾歲,可能還不如我們班好幾位“老生”大。她雖年紀小,資曆淺,可是很要強,日夜葛讀,殫精竭慮,想要把我們教好。看她往講台上一站,擺開架勢,熟練的話語一串串地甩過來,心裏還真肅然起敬。不過她到底又是我們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孩子,平時願和我們女生走近,有一次聊天,她聽說我寫了一篇小說,非要看看,我心說你是搞古典的,怎麼也看當代小說呀?沒想到她看完以後,按照古典文學的分析方法,把人物、結構、思想性等等分析得頭頭是道,對我後來的修改給了很大的幫助,從此我方知道,一個人的水平若是高,做學問是相通的。可惜偏偏考張虹老師的課時,我因發燒沒考好,隻得了80分,這是我在整個大學期間最低的分數,到現在都心存歉疚,覺得對不起張虹老師。然而,“七七級”和“七八級”,又是最桀驁不馴最有主見最不聽話最不依不饒最難對付最不容易教的學生。
我們是極為挑剔極為苛刻極為嚴格極為高傲極為難“伺候”的一群。
我們也有著許多屬於我們的意見和不滿意。
比如有的課,內容太陳舊了,老師延用的還是“文革”前的講義,10年的陳芝麻舊穀子,早發黴變味了,可是依然在講。老師們也在努力,但是跳不出舊框框。
最不滿意的,是教學的模式化和概念化。當時“文革”結束剛剛兩年時間,“運動”的陰影還盤旋在老師們的心中,“左”的思想意識也還深深桎梏著教學,一切都還沒有“改革開放”。所以,古典文學課、現代文學課、當代文學課,外國文學課,課課全是“社會背景”、“思想意義”、“藝術特色”三套式講法,因此你就聽罷,無論是李白杜甫白居易,還是巴金老舍曹禺,或是歌德雨果托爾斯泰,一講全是“關心民眾疾苦”、“反抗黑暗時代”,“直抒胸中塊壘”,誰和誰都一樣,連評價的語言都一樣,簡直分不出古今分不出中外分不出個性分不出高下,就好像上上下下幾千年,中國外國的作家們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歎,可悲!
因此,我經常羨慕現在的大學生、研究生、博士生,他們今天學到的是真實的學問,而我們當年,做了多少無用功啊!
不過他們也得羨慕我們,當年,南開舉辦過一些特別讓我們留戀的教學活動,使我們像含著一枚香氣濃鬱的橄欖,越咀嚼得日久,越能品味出悠長的香味。那時,每年都要請社會知名作家和學者來講學,記得聽過的有李何林先生、鄭雪來先生,孟偉哉先生,還有美學、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等等,每一次都是一片新的藍天,給我們心理上帶來的強大的衝擊力量,可能是校方根本想不到的,有的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在對我的思想施加影響!所以我主張要創造一切可能的條件,多給學生們開各種講座,不管文科理科,都要開拓視野,首先讓他們學到手的,不是背誦公式條文觀點結論,而是如何與世界相擁抱的綜合能力。而在那眾多閃閃爍爍的群星中,永遠鐫刻在心宇不會忘卻的,要屬來自海外的著名女學者、女詞人葉嘉瑩先生,我們有幸聽了她兩個月的古典詩詞課。
葉嘉瑩先生少小即接觸古典文學,有家學淵源。40年代末移居海外,後定居加拿大,專事古典詩詞研究,達到很高水平。1978年她歸國講學,沒選擇北大而選擇了南開,很使南開學子驕傲了一陣子。當時我們剛入校不久,一切都還懵懵懂懂的不明事理,但見“七六級”和“七七級”老生們,還有白發蒼蒼的老師們都興奮地爭聽葉先生的課,我們就知道好,也狂熱地卷進去。我因為起得早,自覺地擔負起了替全宿舍占座的任務,隻要有葉先生課的清晨,就夾著一大摞椅墊,早早趕到大階梯教室,在最佳位置的第三排,播種一樣地走上一遍,占上一長溜兒座。
等葉先生在掌聲中走上講台時,有著一百多個位置的大階梯教室,已經擠得風雨不透了,一些晚到者坐到了窗台上。五十多歲的葉先生依然年輕,講究著裝打扮而又不露刻意之痕,每次都是一襲深藍色衣衫,上麵有一個胸花啊、一條絲巾啊等等小點綴,一頭烏黑的頭發則吹得一絲不亂,很風度很高雅很了不起很迷人也很高不可攀,我們全體女生沒有不為她的儀態傾倒的,簡直覺得她就是自己今後人生道路的典範。她講課的聲音也透出異質,有一種海外女華人所具有的特殊的韻味,抑揚頓挫,溫婉文雅,做金石聲,輕輕地敲擊著我們年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