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萬勝說,尤揚,我也想了,我馬上就能下地了,曙光就在前頭;你呢,也可以全身而退了。我知道你有些內疚,但是這不是你的錯。我反正到老都隻能是這個樣子了,大不了陰天下雨全身疼一疼,當個一瘸一拐的老頭罷了。我從此什麼也不想了。而我這身坯子也隻能留給劉雅麗,因為我們之間畢竟還有一紙婚約,我對她無論感情投資還是物質準備,也已經做了十幾年,她理應接受我的各種形狀、形態和狀態。可是你不然,你我隻是萍水相逢,隻憑一次偶然的事故就把你拴在我身上,這對你不公平……
一番話說得尤揚先是不解又是難過,最後反而冷靜下來。她為他掖好被子,態度仍然像對孩子。她說,顧,我們之間的事情已經夠戲劇性的了,你是不是還嫌不夠?那天要是小弟早來一刻鍾,責任就是我們兩人來擔,事情可能又是另一種結果。可是事實上,卻讓你一個人受了這麼大的罪,真是比雙雙被捉住還悲慘。現在你怎麼還有閑心和我生氣。要是說公平不公平,隻能說命運對你太不公平,而我,我恨不得替你斷兩條腿,疼五十天,受任何懲罰,哪怕和你分擔一半……
顧萬勝說,不不不,你沒有任何責任,也用不著過意不去,連感情上的愧疚都不應該有。其他的代我受罪替我斷腿的好意我更不能照單全收,我隻留下你的同情,就像接受老呂的同情一樣,我就很滿足了。真的,你不欠我的。你還是你,你是自由的。剛才我不高興,是我不對。揚,要走你就走吧,能偶爾想一想我,當然更好,多想想我好的時候,健康的時候……
尤揚趴在床頭,耳語說,瞧你,說得那麼慘痛,好像我明天就走了不來了似的。你我是雌雄一體不可分離的,是不是?要說這事對不對,可能從開始就不對,但是我們已經做了,不幸又相愛了,不是嗎?所以要說後悔,我不是後悔我們的感情,而是後悔沒有把我們的感情包裹得更緊些。全怪我不該讓小蔓聽到,我沒有想到她是醒著的,更沒想到她的反應那麼敏感。這是我的錯,我的責任……我以為女兒和我最親,相信她不會背叛我。可是我估計錯了,孩子也愛她的爸爸。這不能怪她;是不是?可是說真的,在我的感情深處,我對她的感情真的在變。盡管我會盡責任把她帶大養大,但我不再像以前那麼貼心貼肺地愛她疼她了。我的母愛好像在淡薄、稀釋……我才發現當母親的也需要兒女的回報。我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的愛,而不是一雙監視的眼睛和耳朵。
顧萬勝歎了一口氣,說,孩子也可憐,大人也可憐,如何是好?
尤揚說,答應我,別再胡思亂想了,我要是真的有什麼事,絕不會瞞你的。我還要找你商量……我該上班去了。睡個好覺吧!再見。
尤揚走出大門的時候,劉雅麗的車子正在門外停車場找車位。尤揚穿過停車場走向公共汽車站。
當劉雅麗進入病房時,護工剛剛給顧萬勝處理完一次小便。空氣中漂浮著浴液、消毒液和尿液的混合氣味。
顧萬勝一見門開處劉雅麗的身影,真是被嚇了一跳。他猛地問,雅麗,你怎麼來了?
劉雅麗剛剛做完美容,臉色紅潤,皮膚潔爽,心情不錯,就得意地反問,我為什麼就不能來?
顧萬勝說,不上班了?
下午所裏停電,我請了假。說著,她又問,胳臂怎麼樣了?
顧萬勝舉起胳臂給她看。劉雅麗麵對兩條新鮮潔淨的胳臂毫無不安,反應正常,宛如看剛剝出殼的花生米本該這麼好看似的。
顧萬勝當然不便再啟發她,忙把被子拉好。但願她沒有看見尤揚。他聽尤揚講起過與劉雅麗見過一麵,劉雅麗當時對尤揚似乎根本沒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