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王大力一覺醒來,見滿室陽光,窗明幾淨,頓時心境敞亮,卻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但這分明是在醫院,吊針在胳臂上方搖擺,而且白色的牆壁、白色的被褥,白色的一切都不是夢。命運就在身邊,在頭頂,在心裏敲擊著。他無須多想,便回憶起自己整個的受傷經過,如何被抬上當地老鄉的馬車,如何被轉運到哈爾濱,如何進的手術室,如何……咦?受傷的右腳腳趾怎麼還在疼?難道是——他們保住了我的腳!?
王大力興奮之下猛地坐起來,伸手就去夠右腳!這時,華雲雲正巧進門,見狀便大喊一聲,哎!別動!
華雲雲亂發蓬鬆,腫眼惺忪,手裏拿著一條濕嗒嗒的白毛巾。她衝過來,按住了王大力。她說,大力,大力!你幹什麼你!醫生說你不能做劇烈動作!你想想,你死睡了三天,要是血管裏有血塊,還不造成栓塞!再說你的腿……
她頓時又不說了。
王大力撐住身子,想抬腿卻不成,追問道,我的腿怎麼了?
王大力的眼睛重新落在自己的被子上。右腿的那個部位仍然是充實的,鼓漲的,並不象被截去了什麼,並沒有空落落的那樣象戰鬥英雄的空袖管一樣。他用一種準備接受意外驚喜的輕聲問道,怎麼回事?我的腿好了?剛才我右腳的腳趾頭還疼呐……
華雲雲立即搖頭,說,王大力同誌,想什麼呢?告訴你,你現在已經正式是一個瘸子了。你的右腳和小腿已經沒有了。你目前應該考慮的是病好了以後幹什麼工作,以及什麼時候去殘聯報到……
這就是華雲雲,她永遠不會用安慰的語氣和你說話。虧她是個女孩。王大力的眼睛緊緊地盯住華雲雲,最初是想辨別她是不是在開玩笑;可是他在華雲雲確定的神情中很快就認清了事實。他一頭躺下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路上的思想準備終於都落實在今天的病床上。他是那種不肯想很久以後事情的人,他從小就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直到這次事情發生,他都堅信象截肢那麼倒黴的事情不會真的落在自己身上,哪怕醫生說了,老林說了,但他仍然認為到了手術台上,情況仍有可能變好。對他王大力來說,前三十年雖然也過得有驚有險,撞過車,落過河,但是這一次應該算得上是個界碑式的階段式的也算相對光榮的事件。
王大力被大家從岸邊直接運送到省城。林光明和華雲雲一直跟在他身邊。在哈爾濱的中心醫院,外科醫生終於明確地表示,建議截肢。
一聽這話,華雲雲立刻就哭了。王大力躺在擔架車上,把頭埋在被單下麵一句話都不說。林光明黑著臉對醫生說,不行,我不同意。……走,去你們醫生辦公室,我們得談談。
那醫生相當年輕,個子也不高,一看林光明的臉色,嚇得都不敢跟他走。
進了辦公室,林光明劈頭就問,為什麼不能保留他的腿?
年輕醫生說,組織都壞死了,血管也都破壞了。如果留下來就會把整個腿都毀掉。你沒看他的腳都黑了嗎?腳是絕對保不住了……
是嗎?但是能不能少截,隻截腳,保留大部分腿……
那……要看手術情況……是不是允許……
林光明斬釘截鐵地打斷說,好,那就看手術情況!——聽我說,你們先截腳,不行的話再一段一段地截,爭取保住膝蓋,保住大腿。
年輕醫生猶豫地說,你看……截一次肢就算一個手術,如果截好幾次的話……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一段一段地截就要算好幾次手術,要一次一次算錢是不是?……好幾次就好幾次,怎麼算都無所謂,就是要盡可能多地保留他的腿!
手術合同是在林光明的堅持下另寫的。他認為醫院原有的格式合同已不適宜王大力的情況。他在合同書裏注明,第一次隻能截到腳腕;再視情況進行第二次截肢。而第二次最多截到膝蓋以下,再視情況決定是否進行第三次截肢。
那醫生在骨外科主任的同意下簽字了,然後調侃地對林光明說,您太厲害了,我們是第一次見您這樣的家屬……您說您這叫不叫霸王條款?
林光明看也不看他,繃著臉反問,有給你們這樣截一段算一次交錢的霸王嗎?
華雲雲已經幾天幾夜沒好好休息了。王大力手術後的一連幾天晚上她都是趴在王大力的床頭過的夜,為他看著輸液瓶。那些葡萄糖、生理鹽水、消炎藥都是在華雲雲眼皮底下一滴一滴流進王大力的血管的。同病室其他陪護的家屬們都誇王大力有福氣,腿都斷了,女朋友還對他這麼好。華雲雲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絲毫不被人們的誇讚所左右,照樣蓬頭散發,用腳開門關門,話裏話外逼王大力“直麵血淋淋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