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那要見到親人的急切的心。
可是,根據省府接待處的安排,今晚不見麵。時間太晚了,安排見麵太倉促了。
但此刻的母親就像固執的小孩,“不,我要見爸爸,我要見爸爸……爸爸……”她轉過身去,頭靠在樹上,抽泣起來。
小定站在她的身邊,盡力想出安慰的話,“姐姐,我是過來人,理解您的心情。您就耐耐心——50多年都等過來了,就再等這一晚吧!”
這一晚,對於母親此時的心情來說,不會比50年更短。
就在晚10時左右,我們突然得到通知,外婆的八妹唐義慧將來看望我們。
外婆兄弟姐妹八人,唐義慧是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還健在的一個。她是退休高級工程師,76歲,住在北京。多年來,為了尋找葉坪,也曾殫精竭慮。這次得知找到葉坪的消息後,不顧年老體弱,毅然與外公同行南下,看望姐姐的親骨肉。
我們全家,特別是母親被叮囑,無論是今晚與八姨婆會見,還是明天與外公團聚,都不要哭。因為兩位老人都有心髒病,如果情緒過分激動,對老人的身體不利。因此,每個人都要克製感情,務必做到:不哭。
這條“規定”被叮囑了好幾遍。但我擔心母親難保能做到這一點。母親心地脆弱,極易動感情,看戲看電影聽故事,遇到悲傷的情節,都會流下感傷的淚水。
為了以防萬一,現場安排了保健醫生提著藥箱守候在一旁。
我們聚集在客廳裏等待著。
長長的走廊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近了,更近了……
我們倏地全站了起來。
一群人進了門。走在頭裏的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由接待處的一位姑娘攙扶著,腳步踉蹌卻急促。她一踏進門,就朝前伸出兩手,急切地呼問:“坪坪,你在哪裏?在哪裏?”
母親急速地迎上前去,極力克製喉頭的哽咽,叫一聲“姨媽!”
老人一把將母親抱住,泣不成聲:“坪坪,孩子……”她再張口,喉頭卻哽咽住了,好一陣後複又說出話來。“你讓我們找得好苦哇……見不著你,我死不瞑目呀!現在見到你了,我死了,到地底下見著姐姐也好交待了……”
母親伏在姨媽的肩上,上牙咬住下唇,強忍著迎受一個又一個從心底湧起的悲傷的浪頭的衝擊——她記住了那個“規定”。她抬起頭來,很平靜的樣子,為老人揩去淚水,攙扶她坐了下來。
守在一旁的保健醫生卻暗暗捏了一把汗。
老人坐下後,心情稍稍平息些了,便向母親談起心酸的往事。
“孩子,當年,我的姐夫,也就是你的爸爸,他告訴我們兄妹你媽媽犧牲的消息。我們兄妹瞞住了老母親,隻告訴她葉坪失散的情況。那時候,我們隻知道姐姐生下了女孩葉坪,不知道後來還生下男孩小定。一聽到葉坪下落不明,你的老外婆急呀,催著大哥去找……誰知被人騙了,隻得到一張男人的照片,把你老外婆氣昏了。從此,你外婆天天念叨你,又不知往何處去找。這事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她吩咐我大哥:‘我想那可憐的外孫女,見不著她的麵,你就畫張葉坪的像,放在我身邊,也好讓我天天看上幾眼。’大哥義精是藝術家、武昌藝術專科學校的校長,會畫畫。可沒見過的人怎麼畫她的像呢。但為了滿足老母親的意願,後來,他想了個辦法,按照妹妹義貞小時候的模樣,畫了個紮著兩個小辮子的小姑娘。老人便把她當成想象中的葉坪,痛愛不已,思念心切時,常常含著淚對著畫像呼問:“葉坪呀,我的外孫女,你說話呀,你在哪裏?……”
我看見母親仍然緊緊地咬住下唇,靜靜地聽著姨媽的回憶。她此刻顯示了堅忍的一麵,沒有哭,也沒有流淚。
然而,我卻再也無法克製自己了,悄悄地奔出了房間,站在走廊的一角,麵對著牆,淚水潮湧般,不可遏止地脫眶而出。
啊,在我們生命的根係裏,浸泡了多少酸澀的苦水……
當我感到好受些,擦幹淚水,重又回到屋裏時,隻見八姨婆正叫人拿出幾樣東西。
“這兩件羽絨衣,是我送給葉坪的兩個最小的孩子的見麵禮。我不知道他們的身高,是根據年齡估摸著買的,不知合身不合身。你們的外婆不在了,就把我當外婆吧。
“這塊紅絲絨料子,是我在北京跑了好多家商店才扯來的。我為什麼要扯這塊料子呢?姐夫他多次跟我談起,姐姐與他結婚時,在婚禮上穿的是一件紅絲絨旗袍。現在,他還念念不忘哪!等會兒,請人將料子趕製成旗袍。本來,是要做好讓葉坪穿了與父親見麵的,現在看來,葉坪的年紀穿上不合適,就讓葉坪的女兒穿著它去見外公吧。
“這信封裏的,是複製的姐姐義貞的照片,我把它當做最珍貴的禮物送給你們全家。唉,要是姐姐能活著見到大家,那該多好呀……”
翻開世界上所有的辭書,在我的眼裏,“外婆”是所有辭條中最蒼老、最溫和、最慈祥的字眼。
而“外孫”又是最幸運的稱呼,它可以這樣撰寫:小人國裏永遠長不大又最被寵愛可恣意撒嬌卻不視為過錯不受斥責即使被斥責卻有羽翼護佑可親可愛可憐的小淘氣小羊羔小雞雛小心肝寶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