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愛情與親情(5)(1 / 3)

這種異於平常的寬大,這種挖苦人的興致,使葛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神情專注地看看丈夫。老頭兒——說到這裏,需要向讀者說明,在都蘭、安茹、普瓦圖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頭兒這一我們多次用來指代葛朗台的稱謂,既能用於最殘忍的人,也能用於最慈悲的人,隻要他們到一定年紀,都能通用。這一稱謂並不代表個人的仁慈。書歸正傳,老頭兒拿起帽子、手套,說:“我到市中心廣場走走,跟克呂旭叔侄碰碰頭。”

“你父親一定有事兒,歐也妮。”

的確,葛朗台睡眠很少,夜裏一半時間都在作初步盤算,盤算的結果總能讓他的見解、觀察、計劃達到驚人的準確,總能確保事事成功,使索繆人歎服。人類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時間。強者既有欲望,又善於把握時機。守財奴的生活就在於不斷地讓這種能量為自己服務,他憑借兩種感情:自尊和獲利。可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體的,不言而喻,在某方麵利益就代表自尊心,所以自尊心和獲利是同一事物的兩麵,都是出於自私。因此,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財奴,大多能激發人們強烈的好奇心。這類人物同每個人都一脈相通,因為他們關係到人類的全部感情,是所有感情的縮影。人,都有欲望,任何社會欲望的解決都要靠金錢。按他妻子的說法葛朗台確實是有事兒,像一切守財奴一樣,一團無法平息的需要總在他心中糾結著,他必須跟別人鉤心鬥角,把別人的錢合法地賺過來。壓倒別人,就是施展自己的威力,自己就永遠有權蔑視那些因為過於懦弱而任人宰割的弱者。啊!誰能真正理解老老實實地躺在上帝腳下的羔羊?它是塵世間所有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者的前景,那就是獲得美化的受苦和懦弱。守財奴把這樣的羔羊養肥後圈起來,殺掉後煮熟吃了。守財奴蔑視它,錢財和輕蔑就是守財奴的養料。頭天夜裏,老頭兒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子,他的寬大正是由此而來。他想出一套捉弄巴黎人的詭計,他要擰碾他們,揉搓他們,讓他們奔波出汗、產生希望、麵色發白。他,在灰色客廳的深處,登上索繆城他家那架蟲蝕斑斑的樓梯時,他要拿巴黎人開心。侄兒的事盤桓在他的腦海中,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譽,而又不必花費侄兒和他的錢。他將把現金存入為期三年的賬號,以後他隻要管理好田莊就行了。可是,他需要一種機會來展示他鉤心鬥角的心眼兒,從兄弟的破產中他恰好找到了這種機會。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無其他可供壓榨的東西,那他隻能去揉碎巴黎人了,以此為夏爾弄到些好處,自己又可便宜地充當重義氣的兄長。在他的計劃中家庭的聲譽並不重要,他的善意如同出自一個賭徒的心情,非要看到自己沒有下注的賭局賭贏,而且要賭出精彩不可。克呂旭叔侄是他必備的幫手,但他不願意去找他們,而要他們親自找上門來。他決定讓剛剛籌劃好的這幕喜劇當晚就開演,以便在演出後的第二天分文不花地博得全城喝彩。

老頭兒出門後,歐也妮暗自慶幸可以公然關心親愛的堂弟了,就放心大膽地向他傾注內心無盡的憐憫。憐憫是女性崇高的優點之一,是女性願意讓人家感受到的唯一的優點,是女人肯讓男人激發出來而不怨怪的唯一情感。歐也妮足足有三四次去聽堂弟的呼吸,想知道他是否還在睡覺,有沒有醒來。後來,他起床了,於是與午餐有關的奶油、咖啡、雞蛋、水果、盤子、杯子等東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對象。她輕快地爬上破舊的樓梯去聽堂弟的動靜。他在穿衣服嗎?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走到房門口。

“堂弟?”

“堂姐。”

“您想下樓吃飯呢,還是端到您房裏吃?”

“聽您的。”

“您好嗎?”

“說來慚愧,親愛的堂姐,我餓了。”

歐也妮覺得,隔著門說的這段對話,簡直是小說的一整段插曲。

“那好,我們把飯端到您房裏來,省得讓我的父親生氣。”說罷,她仿佛小鳥一樣輕巧地下樓進廚房。“娜農,去給他收拾房間。”

這架被走上走下無數回的破樓梯,一有響動就回聲不絕,現今它在歐也妮的眼中也好像失去了破舊的性質。她覺得這樓梯明亮亮的,會說話,並且和她一樣年輕,和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她的愛情多麼需要這樓梯的相助呀。還有她的母親,她的慈愛而寬容的母親也甘願經受她的愛情狂想的調派。夏爾的房間收拾好以後,母女倆都上去陪伴這個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為懷的教義不是命令她們要安撫受難的人嗎?母女倆從宗教中找出一大堆模棱兩可的條例來為自己的違規行為辯解。夏爾·葛朗台發現自己成了最體貼溫柔的關懷的對象,他那因悲痛而破碎的心,強烈地感受到溫暖情誼和真切憐憫的甘甜,那是心靈一直處於壓抑之中的母女,在她們天性所屬的範圍內,也就是受苦受難的區域裏,一旦獲得片刻的自由,就會流露出來的一種感情。有至親關係做擋箭牌,歐也妮無所顧忌地整理堂弟隨身攜帶的內衣和梳洗用具,並且能夠隨心所欲地把玩每一件富麗堂皇的小玩意兒,把揀到手的鑲金嵌銀的裝飾品,以查看做工為名,拿在手裏不放。看到伯母和堂姐對自己如此厚道關心,夏爾不禁大為感動。他對巴黎的世態炎涼非常熟悉,照他目前的處境,按例隻能受到冷遇,於是在他眼中歐也妮便具有了一種特殊的美的全部光彩,昨天他還瞧不起鄉土氣息,現在他讚賞淳樸風尚了。因此,歐也妮從娜農手中接過一隻琺琅碗,裏麵盛滿添加鮮奶油的咖啡,她誠摯地端給堂弟,並笑容可掬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立刻被眼淚潤濕了,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