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伏蓋公寓(2)(1 / 3)

波阿萊先生差不多是一架機器。他走在植物園的小路上時,像一個灰色的影子:戴著一頂軟綿綿的舊鴨舌帽,有氣無力地抓著一把手杖,空蕩蕩的紮腳褲還是沒有被褪色的大褂遮蓋住,可以看見衣擺在那裏扯來扯去;他套著一雙藍襪子,兩條腿搖搖晃晃地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紗頸圍,與他別扭的領帶亂遭遭地攪在一起。瞧他這個樣子,所有的人都在思索,這個幽靈是否屬於潑辣放肆的白種民族,就像在意大利街上溜達的哥兒們一樣?是什麼工作把他變得如此幹癟瘦小?又是什麼情欲把他的臉變成了黑沉沉的豬肝色?他當過什麼差事呢?說不準他做過司法部的職員,劊子手們送來的賬單——執行過逆倫犯用的蒙麵黑紗,刑台下鋪的糠按法國刑法規定,所有逆倫犯押赴刑場時,麵上須蒙黑紗以為識別。刑台下鋪糠是預備吸收屍身的血的。,刑架上掛鍘刀的繩子,等等,也許經過他的手,說不定他做過屠宰場的收銀員,或衛生處副稽查之類的職務。總的來說,這家夥就像一匹驢子在社會這個大磨坊裏,做了傀儡卻一直不知道牽線的是何人,他也像是一種軸心,多少公眾的災殃或者醜事都圍著他轉。這些精神的或者是肉體上痛苦的麵如死灰的臉相,巴黎城內漂亮的人物是不會知道的。巴黎是一片寬闊的海洋,即使丟下探海錘也沒有辦法測量它的深度,還不如親自去裏麵轉轉,去描述一番。但是,無論您花費多少心血多少頭腦去裏麵搜尋,去描寫,不論有多少盡心盡力的海洋探險家去搜索,都會隨時找到一片處女地,一個全新的洞穴,又或是幾朵鮮花,幾顆明珠,一些奇奇怪怪、聞所未聞,連文學家都想不到去探索的事。伏蓋公寓便是這樣的魔窟之一。

房客中有兩張臉跟多數房客和包飯的主客形成鮮明的對比。維多莉·泰伊番小姐膚色蒼白,帶點兒病態,像害了幹血癆的姑娘;而且經常的憂鬱、局促的態度、寒酸又嬌弱的外貌,讓她脫離不了這幅畫麵的基調——痛苦;但是她的臉畢竟不是老年人的臉,動作和聲音終究是輕靈活潑的。她好像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由於水土不服而葉子萎黃了,黃裏帶紅的臉色,灰黃的頭發,纖瘦的腰身都體現出中世紀小雕像的那種嫵媚。基督徒式的溫柔與容忍在她灰中帶黑的眼睛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樸素而經濟的裝束勾勒出年輕人特有的身材。她的好看是因為五官配合得好。隻要心情愉快,她可能會十分動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詩意,就如同穿扮整齊才顯得美麗一樣。要是舞會的狂歡把這張臉上染些粉紅的顏色,要是講究的生活使這早已低陷的雙頰重新紅潤起來,要是愛情可以使這雙憂鬱的眼睛重新充滿光彩,維多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們一決高下。她隻是缺少衣衫和情書這兩件叫女人返老還童的東西。她的故事足夠寫成一本書了。她的父親自以為有著可以不認親生女兒的理由而拋棄了她,一年隻給她六百法郎的生活費,同時不斷改變他財產的性質,以便全部傳給兒子。維多莉的母親在痛苦絕望之中在遠親古杜爾太太家死去,古杜爾太太便把她當做親生女兒一樣撫養長大。可不幸的共和政府軍需官的遺孀除了丈夫的預贈年金和公家的撫恤金外一無所有,可能總有一天會丟下這個既無經驗又無資財的少女任憑社會擺布。好心的太太每星期都會帶維多莉去做彌撒,半個月去做一次懺悔,讓她至少將來能做一個誠實的姑娘。這種辦法確實不錯,有了宗教的熱情這個被拋棄的孩子將來也能有一條出路。她愛她的父親,她每年都會回家去傳達她母親臨終時對父親的寬恕;然而她的父親每年總是閉門不見。能在中間斡旋的隻有她的哥哥,然而在這四年間她的哥哥從來沒有探望過她,更別提會有什麼幫助。但是她依舊祈求上帝使父親開眼,使哥哥心軟,就這樣毫無怨恨地為他們祈禱。古杜爾太太和伏蓋太太隻恨有太少的咒罵的詞語,不夠來形容這種野蠻的行為。她們在罵混賬的富翁的時候總是聽到維多莉好像受傷的鴿子一樣說著一些柔和但同時又痛苦的話語,依然吐露著她對父親和哥哥的愛。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長著一張純粹的南方人的臉:白皮膚、黑頭發、藍眼睛。他的大家子弟氣勢完全可以從他的風度、舉動、姿勢中看出,幼年的教育隻允許他有高雅的習慣。即使衣著樸素,幾乎穿的都是舊衣服,但是偶爾也能裝扮得風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隻穿一件舊大褂,粗背心,蹩腳的舊黑領帶係得馬馬虎虎,就好像個大學生那樣打扮得不倫不類,褲子與上裝一樣也是馬馬虎虎,靴子已經換過底皮了。

那四十左右,鬢角染色的伏脫冷正好是兩個青年和其餘房客的中間人物。他是那種大家見了都會喊聲好家夥的人!他的肩頭很寬,有著發達的胸部,肌肉暴突,寬闊的手掌也十分厚實,手指中節有著一簇簇紅色的濃毛。沒到年紀就有皺紋的臉好像是他性格冷酷的標誌;但是看他親熱溫和的態度卻又不像是冷酷的人。他有著低中音的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樂脾氣很是相配,絕對不令人討厭。他總是很客氣,在他的臉上總是可以看見笑容。什麼鎖壞掉了,他馬上拆下來修理,上油,搓一陣,磨一陣,再重新裝配起來,說:“這一套我是懂的。”他什麼都懂:帆船、海洋、外國、買賣、人物、時事、法律、旅館、監獄。如果有人過於抱怨,他馬上就會湊上來幫忙。好幾次他把錢借給伏蓋太太和某些房客,但是那些受惠的人卻是打死也不敢對他的賬有所抵賴,那是因為盡管他的外表看起來十分隨和,但他卻有一道叫人看了害怕的深邃而堅決的目光。他頭腦的冷靜程度,從他吐口水的架勢就可以看出;想要解決什麼尷尬的局麵的話,他一定是殺人不眨眼的。他的眼睛像法官一樣能夠洞悉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平時的生活是中飯後出門,晚飯的時候才回來,吃過晚飯後整個黃昏都在外邊直到半夜前後才回來,用伏蓋太太給他的隻有他自己才能享受的百寶鑰匙開大門。他對寡婦也十分地好,叫她媽媽,攬著她的腰,可惜這種奉承對方感受得不夠。老媽媽還以為這是件輕鬆的事,但她不知道隻有伏脫冷才有那麼長的胳膊夠得著她粗大的腰身。飯後喝一杯葛洛麗亞裏麵有酒精的咖啡或紅茶。是他的另一個特點,每個月都很大方地花掉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渦內一無所知,那般老年人對世事漠不關心,可是即使不似他們那般膚淺的人,也不會注意到伏脫冷的可疑。別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測到,但是他自己的心思想法卻沒有人能看透。雖然他把親熱的態度,快活的性情像牆壁一樣擋在他與別人之間,但是他仍時不時流露出頗有些可怕的性格。他常常可以發一陣跟於凡那公元1世紀時以諷刺而聞名的拉丁詩人。相似的抱怨,專門愛挖苦法律,抨擊上流社會,攻擊它的矛盾,仿佛心底裏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