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說第一個看穿他是被共產黨派回來的人正是他的少將團長？呂出不勝愕然。倘若陳誌力不同情革命，倘若陳誌力當即讓衛兵把他抓起來送交軍事法庭，他的命運又如何呢？
西子湖畔沁人心脾的微風輕輕地吹拂著兩個坐在庭院濃蔭深處藤椅上的老人。陳誌力團長笑笑。
“你回來以後，我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門心思報國，投考了黃埔軍校。抗日戰爭勝利，大家都不想打下去，日本占領區接收，‘五子登科’，發財的人隻是少數，百姓怨聲載道。蔣介石該失敗了。我想。”
老人輕言慢語。
陳誌力以後在四川起義，擔任浙江省政協委員。1957年反右大鳴大放，愛國的陳誌力鳴放說基層共產黨幹部有些人胡作非為多吃多占魚肉鄉裏影響了共產黨的形象。陳誌力因此被戴上右派帽子送山東勞改農場服刑改造。這期間又發生一件不幸的事情。一天下傾盆大雨，大片綠油油的麥子倒伏，舊軍官國民黨的少將團長不能看著國家受損失，他淌在水裏泥裏用繩子木棍把倒下的麥子扶起來綁好。不料，又一場飄潑大雨傾覆天河般地落下，被陳誌力用繩子綁過的麥子象陣亡將士似的齊刷刷躺倒。陳誌力被冠以有意破壞國家財產的罪名受到專政更為嚴厲的懲罰，直到1976年平反。
陳誌力最苦是別離。起義前夕，他的夫人已經被作為人質送到了台灣。他和夫人相別三十多載後，當他拿到去美國的護照的時候，他沒有趕上再見夫人一麵。夫人剛剛去世兩年。在洛杉磯機場，兩輛轎車同時來迎接他。一輛轎車前麵掛的是青天白日旗，因為他曾經是國民黨的少將團長；一輛轎車前麵飄揚的是五星紅旗，因為他現在是共和國的省政協委員。陳誌力一點都沒有猶豫地鑽進了五星紅旗轎車裏。他帶在身邊留在大陸的女兒因學業荒廢隻能靠賣菜為生，夫人帶到美國去的四個兒子都已在美國成親，四子四媳中七個博士一個碩士。美國的子女都想讓父親和他們一起留在大洋彼岸，但陳誌力1996年以年近九十歲的高令仍然回到了故土。
呂出問他：“是不是想落葉歸根？”
“不，”陳誌力老人輕輕搖搖頭，“我是想，我死後，我的墳墓在祖國，我的子女們總得回來看我，給我燒張紙，添把土，那麼，他們就會永遠和祖國有著聯係。”
呂出不勝唏噓。他的陳誌力團長，他的救命恩人，死後還想用他的魂魄把他的子女牽回到祖國。
……
讓呂出倍感難受、傷心的是陳道華的逝世。
他在杭州見到陳誌力的時候，陳團長的侄兒陳道華已經逝世十年。1982年，呂出多方打聽終於打聽到了陳道華的下落，分別三十多年後當年幫助過他重返西安的陳道華的一封回信讓呂出傷心落淚。陳道華開小差離開了國民黨部隊，他當初嘲笑呂出“成了開小差專家了，這邊開，那邊開，”結果他自己也開了小差。解放軍軍政大學畢業，陳道華為抗美援朝炮兵部隊培養了一批批報務員，後來轉業回鄉，文革中以舊軍人、反革命身份淪入地獄，妻子含恨死去，留下五個孩子最小的才八歲……陳道華貧病交加。呂出為報當年之恩，此後每逢過年過節，郵寄給陳道華一、二百元。五年過後，陳道華病故，兒子來信告訴呂出，陳道華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到新疆看望呂出，他把呂出幾年間寄給他的這些錢積蓄下來了，一文未動，擬作路費。但因健康原因終未成行。死後淒涼，這筆路費錢竟充作了他自己的喪葬費！
陳道華終沒能和呂出再見一麵，兒子摸他的眼皮摸了好久才算把他的眼睛合上……
大道寬且直。這是說上西天的路人生歸宿的路對每個人都一樣寬且直。人間的路，不一樣。一個政權的更迭，影響了多少眾生的命運，如孟宗祿者，如陳道華者……善耶？惡耶？噫籲乎！
尾聲 享受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