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我看見太陽已在落山。一個淡黃色的火球,掛在高壓電線的上端,像是我正在潰爛的胰髒。一個穿著皮夾克的黑車司機,手裏托著一隻保溫杯,朝我走了過來。我說,我有車。他就走開了。
可我到了車上,怎麼也打不著火。不是平常那樣打著了會歇火,而是鑰匙插進去,根本沒反應。我機械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把鑰匙拔出來,再插進去,順時針轉動,它還是沒反應。
過了好長時間,那個穿皮夾克的小夥子,再次朝我走了過來。他在敲我的車窗玻璃。我想把窗玻璃退下來,由於失去了動力,它紋絲不動。我隻得打開了車門。
小夥子笑著問我,出了什麼狀況。我說汽車發動不了。小夥子猶豫了一下,就把手裏的保溫杯放在地上,將整個身體壓在我身上,轉動了幾下鑰匙。然後他問我,剛才停車拔鑰匙的時候,有沒有聽見“嘭”的一聲?我說,我腦子裏很亂,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推斷說,可能是汽車的電瓶爆了。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他蹲下身子,在我的腳邊尋找打開汽車引擎蓋的連動杆的拉環。
他的嘴和鼻子都擠在我大腿上。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隻得由他去。引擎蓋打開之後,果然跟他說的一模一樣。我看見原先包在電瓶上的塑料套都被炸成了碎片。一股刺鼻的硫酸味。我問他該怎麼辦。他就轉動著手裏的保溫杯,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半天,對我說,得更換一個新的電瓶。可以找人來救援,也可以給4S店打電話。
他問我需不需要送我回家,我明知道他的笑容不懷好意,可腦子木木的,糊裏糊塗地上了他的車。
起先還好。當汽車進入車流稀少的環城公路的時候,就開始下雪了。他的話越來越不著邊際。可我一點不怕他。他膽大妄為地將右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依舊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那隻手先是哆哆嗦嗦,遲疑不決,見我沒反應,馬上就變本加厲。我倒是希望他的膽子更大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唯有那隻手,可以幫我忘掉春霞那張臉,忘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邪惡、算計、傾軋和背叛,忘掉像山一樣壓下來的恐懼。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某些方麵還算正常,還足以對他的冒犯做出反應,心裏竟然鬆快了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對於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來說,我那已被宣布無用的身體,居然還能派上用場。假如他要把我帶到他的住處,我也不會有任何的反抗。可是這個小夥子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他把車開到天文台附近的一個鬆樹林裏,蠻橫地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腿間。那兒離招隱寺不遠。環城公路上空無一人。當年我就是在那兒遇見燕升的。旺堆說得沒錯。所有的事,都會發生兩次。
三五分鍾就結束了。
他可能剛過二十歲。
他把我送到小區的門口,目光就變得躲躲閃閃的,不敢看我。下車的時候,他忽然問我,能不能把車鑰匙給他,他會負責把我那輛車的電瓶換好,然後再給我送回來。我想都沒想,就把車鑰匙交到了他手上,並且告訴了他家裏的門牌號碼。
“你不擔心我把你的車開跑了啊?”他趴在打開的車門上,歪著腦袋對我喊了一句。
“隨你便。”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原本打算等孩子熟睡之後,再把去醫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可沒想到,我們打了一架。你把我按在地上,騎在我身上,向我的臉上吐痰。我在衛生間的洗臉池邊對著鏡子,擦去痰跡,與此同時,腦子裏就閃現出一個念頭來。我想起了你曾經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你說,自打我們結婚的那天起,你就一直夢想著跟我離婚。我知道你不是隨便說的。對,我開始有了一個念頭。在那一瞬間,它突然變得清晰了。它照亮了我前麵陰雲密布的道路,並讓我感到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