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你勸我不要太傷心,你看你……”
我的喉頭哽塞,朋友把水杯遞給我,我喝了一口水,穩定了一下情緒,又接著說。說實在的,到死,我也不能原諒自己對俺姐所犯下的過錯。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口琴是俺姐的對象送給她的,一想起來,我就傷心難過。我知道是我毀了俺姐,俺姐要不是為了我……
朋友說:“別這樣,換換話題,還講陳平。”
那天下午,當我爬上牆頭剛看到陳平,那個小腳門就開了。有個人朝我高聲嗬斥道,下來!等我從樹上下來時,那個人已經抓住了我的籃子。我說給我籃子。他說給你籃子?我對你說,院子裏的東西已經丟了幾回了。這時我才看清,那個人長著一副三角眼,他連拉帶推把我弄到院子裏,正好站在陳平的麵前。一看到陳平,我就勾下頭。那個人先把門鎖上,然後像審賊一樣看著我說,你是哪的?我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說話。他說,不說就別想走。就這個時候,有人在前麵叫他,他就走了。我記得,那會兒夜幕正慢慢地從四麵合攏上來,四處突然靜下來,沒了琴聲,我低著頭,但是我感到陳平的目光像火一樣在烤著我。她說你幹什麼?我說我拾柴禾。我對你說,那個時候,我們家做飯沒柴燒,一到陰天下雨,俺家就吃不上飯。那些歲月裏,俺媽每做好一頓飯,就要把濕玉米秸放在鍋灶裏烘幹,等著下一頓燒。那個時候,我一放學,就擓著籃子到河道裏去拾柴禾,從潁河鎮沿著河道往西十裏,往東再十裏,還有我們鎮子北麵的坑坑塘塘,大幹渠小幹渠,我都拾個遍。陳平問我:你放了學就出來拾柴禾?我說是的。她說你爬樹幹什麼?我說,我聽見了琴聲,想爬到樹上看看。她停了一會兒對我說,我給你開門,你走吧。
我給你說,那會我感覺到,陳平就像那個從夕陽裏走出來的仙女。就是那個時候,在我嫩幼的心裏埋下了愛的種子,至今想起來,我還感激她。可是當我走出院門,我就後悔得要死,我應該仔細看一看我進的那所院子是啥樣。到後來,在我熱戀著陳平的時候,那個院子就像一個神秘的匣子誘惑著我。有時候,我會在這院子外麵徘徊到深夜,想像著那所院子裏的種種情景。我是懷著對這個院子的神秘感離開家鄉的。當時,我沒有讀完初中,就因為陳平的辮子被學校開除了。我在外麵闖蕩了兩年回到故鄉的時候,這個院子已經被扒掉了,再也不存在了。我曾經詢問過許多人,他們對這所院子的描述,都很讓我失望。為此,我曾一度地看不起這些人。我認為,這些人沒有能力把那所我想像中的院子完美的描述出來。後來,我把我想像中的院子畫下來拿給那些人看時,他們都說沒有見過這樣的院子,這使我感到憤怒。到後來我才明白,這些人不可能見過這樣的院子,這院子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任何人都不可能解釋它。對於我來說,陳平坐在椅子上吹口琴的姿態,已經成了一尊雕像。
第三件事很簡單,但這件事卻使我銘刻在心。那是一個冬天,那一年我上四年級。那個時候,學校裏的學生都要吃瘧疾藥。我記得那藥片是紅的,有綠豆那樣大,扁形,一個星期要吃好幾回,以預防為主。我們班發藥的是陳平,當陳平第一次把藥放到我手上時,她咦了一聲,我就趕緊把手收了回來。我知道,我那雙手又黑又腫,手背上裂出的口子像小孩嘴一樣浸著鮮紅的血。當時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那天下了課,我一口氣跑到河邊,用河水洗我的手,河水冰涼冰涼地吃進口子裏,火辣辣地疼。我忍著疼痛,眼睛含著熱淚,但我還在不停地洗呀,洗呀。那個時候,家裏窮呀,那窮苦的生活,我什麼時候都不會忘記。更讓我難忘的是,第二天上學的時候,陳平送給我一盒蛤蜊油。你見過蛤蜊油嗎?對對對,是用貝殼做成的,很美麗的貝殼,至今我還珍藏著。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把自己和陳平連在一起了。那年我還不到十三歲。但是,真正把我和她連在一起的,還是後來的一件事,這件事不但把我和她,而且把我的家庭和她的家庭也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