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紅房間二(3)(3 / 3)

“真是不可思議。”

“是的,俺家那條黃狗的智慧,真是讓人吃驚。”

所以後來我推測,1958年俺家那場大火可能有第三個原因。那天俺媽紡花時睡著了,黃狗去偷吃燈油,結果引起了火災。可是,1976年那場火的原因,至今也沒弄清楚。應該說,俺姐和小寶,都死於這場火災。可是,在清理現場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俺姐的屍體,從那天起,俺姐也失蹤了。一直到那場大火過後十多天,俺家的豬娃把蓋紅薯窖的鐵鍋拱開掉了下去,我才在紅薯窖裏發現了俺姐的屍體。你想就想不到,那個時候,那對玉鐲就帶在俺姐的手腕上。那天我下到窖裏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汽油氣,那汽油氣是從俺姐的衣服上散發出來的。這使我突然想起了十天前的那場大火,一切我都明白了。那對玉鐲,就隨著俺姐安葬了。到了1985年夏季,潁河裏發大水,上頭要在埋藏俺姐墳那兒要加寬大堤用來防洪,可是,就在給俺姐遷墳的時候,那雙陪葬的玉鐲卻沒了影……

“你姐的墳墓被盜過?”

可能是這樣。那雙玉鐲至今仍然是個謎,現在,我已經不想再說那雙給我家帶來了一次又一次災難的玉鐲了。現在我隻想對你說,我因為陳平的頭發辮被學校開除後,沒過兩個月,有一天,我躲在樹林裏,用彈弓打瞎了狗皮膏藥的一隻眼。等又過幾天,我就離開家鄉,出外謀生去了。

我和朋友走出門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們默默地站在院子裏,月亮冷冷地在西邊的天際上看著我們。我們來到街道裏,一兩個行人從遠處朦朧的胡同裏冒出來,穿過淡黃色的路燈,又消失在遠處朦朧的黑夜裏。

“你講的事……”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後來,是個什麼結果?”

“你指的是什麼?”

“梅文婷和你父親。”

“和狗皮膏藥一樣,她的眼也瞎了。”

“也瞎了?”

“對,瞎了。”

“不會吧?”

朋友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和你講的,是有些雷同。不過,狗安膏藥的眼睛是被打瞎的,而梅文婷的眼睛被濃硫酸致瞎的。”

“硫酸?”

“對,硫酸。硫酸不但燒瞎了她的眼睛,而且毀了她的容。1985年的夏天,我回北京的時候,正好看到她從家裏出來。她手裏拿著一根竹竿探著路,從我的眼前慢慢地走過去。她手中的竹竿噠噠地敲擊著路麵,那低弱的聲音在我聽來,卻像雷聲一樣在我的耳邊轟響。當時,要不是我扶著路邊的樹,我一準會摔倒在地。從那天起,我就落下了一個病,隻要一想起梅文婷,那雷聲就會從我的耳孔裏像雷一樣響起來,使我頭痛難忍……”

朋友說著,就用手卡著自己的太陽穴,他一邊用力一邊說:“來了,雷聲又來了,我的頭疼……”

可是,我卻聽不到朋友說的雷聲,但我肯定,我的朋友,他現在一定很痛苦。想到這一點,我心裏就疙疙瘩瘩的,再也沒有勇氣問下去。

我說:“你沒事吧?”

朋友說:“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我說:“那我就不遠送了。”

朋友說:“不送,你在吧。”

我說:“明天見。”

朋友說:“好,明天見。”

我站在街道上,目送我的朋友消失在初夏的夜風裏。我想,梅文婷的眼睛對我將永遠是一個秘密。我突然有一種夢幻的感覺,我無法向你證實我們剛剛經曆的這個下午的真實性。夢境嗎?或許是。我有一種直覺,下午那個和我對話的朋友,他很有可能一去不返,就像這從我們身邊吹過的風。或許,那個我剛剛離開的朋友,他壓根就不存在。或許,那個我剛剛離開的朋友,就是你。或許今天就是你,和我坐在一起兒聊天。或許,我也不是我,我也很有可能就是你。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就我的經曆而言,這種事,會常常出現在我們的夢境裏。

1988年元月作。

原載《花城》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