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蘇盼奴自從趙司戶去後,足不出門,一客不見,隻等襄陽來音。豈知來的信,雖有兩次,卻不曾見幹著了當的實事。他又是個女流,急得亂跳也無用,終日盼望納悶而已。一日,忽有個於潛商人,帶著幾箱官絹到錢塘來,聞著盼奴之名,定要一見,纏了幾番,盼奴隻是推病不見,以後果然病得重了。商人隻認做推托,心懷憤恨。小娟雖是接待兩番,曉得是個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帶著他。幾番要砑在小娟處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間要相伴,伏侍湯藥,留客不得。”畢竟纏不上,商人自到別家嫖宿去了。
以後盼奴相思之極,恍恍惚惚。一日忽對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會趙郎了。”小娟隻道他要出門,便道:“好不遠的途程!你如此病體,怎好去得?可不是癡話麼?”盼奴道:“不是癡話,相會隻在霎時間了。”看看聲絲氣咽,連呼趙郎而死。小娟哭了一回,買棺盛貯,設個靈位,還望乘便捎信趙家去。隻見門外兩個公人,大剌剌的走將進來,說道府判衙裏喚他姊妹去對甚麼官織絹詞訟。小娟不知事由,對公人道:“姐姐亡逝已過,見有棺柩靈位在此,我卻隨上下去回複就是。”免不得賠酒賠飯,又把使用錢送了公人,分付丫頭看家,鎖了房門,隨著公人到了府前,才曉得於潛客人被同夥首發,將官絹費用宿娼,拿他到官。懷著舊恨,卻把盼奴、小娟攀著。小娟好生負屈,隻待當官分訴,帶到時,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沒工夫審理,知是錢糧事務,喝令:“權且寄監!”可憐:
粉黛叢中豔質,囹圄隊裏愁形。
吉凶全然未保,青龍白虎同行。
不說小娟在牢中受苦。卻說趙院判扶了兄柩來到錢塘,安厝已了,奉著遺言,要去尋那蘇家。卻想道:“我又不曾認得他一個,突然走去,那裏曉得真情?雖是吾兄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徑如何?卻便孟浪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間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喚他到官來,當堂問他明白,自見下落。”一直徑到臨安府來。與府判相見了,敘寒溫畢,即將兄長亡逝已過,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說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喚他姐妹二人到來。府判道:“果然好兩個妓女,小可著人去喚來,宗丈自與他說端的罷了。”隨即差個祗候人拿根簽去喚他姊妹。
祗候領命去了。須臾來回話道:“小人到蘇家去,蘇盼奴一月前已死,蘇小娟見係府獄。”院判、府判俱驚道:“何事係獄?”祗候回答道:“他家裏說為於潛客人誣攀官絹的事。”府判點頭道:“此事正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丈看顧他一分則個。”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來問個明白,自有區處。”院判道:“亡兄有書禮與盼奴,誰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卻又把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圖他終身,卻是小可未曾與他一麵,不知他心下如何。而今小弟且把一封書打動他,做個媒兒,煩宗丈與小可婉轉則個。”府判笑道:“這個當得,隻是日後不要忘了煤人。”大家笑了一回,請院判到衙中坐了,自己升堂。
叫人獄中取出小娟來,問道:“於潛商人缺了官絹百匹,招道在你家花費,將何補償?”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個於潛客人來了兩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絹?今姊已亡故無證,所以客人落得誣攀。府判若賜周全開豁,非唯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見他出語宛順,心下喜他,便問道:“你可認得襄陽趙司戶麼?”小娟道:“趙司戶未第時,與姊盼奴交好,有婚姻之約,小娟故此相識。以後中了科第,做官去了,屢有書信,未完前願。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府判道:“可傷!可傷!你不曉得趙司戶也去世了?”小娟見說,想著姊妹,不覺淒然吊下淚來道:“不敢拜問,不知此信何來?”府判道:“司戶臨死之時,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書、一罨禮物與他。此外又有司戶兄弟趙院判,有一封書與你,你可自開看。”小娟道:“自來不認得院判是何人,如何有書?”府判道:“你隻管拆開看,是甚話就知分曉。”
小娟領下書來,當堂拆開讀著。元來不是什麼書,卻是一首七言絕句。詩雲:
當時名妓鎮東吳,不好黃金隻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小娟讀罷詩,想道:“此詩情意,甚是有情於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但不知這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詩句清俊,且是趙司戶的兄弟,多應也是風流人物,多情種子。”心下躊躇,默然不語。府判見他沉吟,便道:“你何不依韻和他一首?”小娟對道:“從來不會做詩。”府判道:“說那裏話?有名的蘇家姊妹能詩,你如何推托?若不和詩,就要斷賠官絹了。”小娟謙詞道:“隻好押韻獻醜,請給紙筆。”府判叫取文房四寶與他,小娟心下道:“正好借此打動他官絹之事。”提起筆來,毫不思索,一揮而就,雙手呈上府判。府判讀之。詩雲:
君住襄江妾在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