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見他說話堅決,一一回報了高公,高公稱歎道:“難得這樣立誌的女人!”又叫夫人對他說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頭,其間有個緣故。前日因去查問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見,說:‘舊年曾有人告理,也說是永嘉縣尉,隻怕崔生還未必死。’若是不長得發,他日一時擒住此盜,查得崔生出來,此時僧俗各異,不得團圓,悔之何及!何不權且留了頭發?等事休盡完,崔生終無下落,那時任憑再淨了發,還歸尼院,有何妨礙?”王氏見說是有人還在此告狀,心裏也疑道:“丈夫從小會沒水,是夜眼見得囫圇拋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話,雖不就改妝,卻從此不剃發,權扮作道姑模樣了。
又過了半年,朝廷差個進士薛溥化為監察禦史,來按平江路。這個薛禦史,乃是高公舊日屬官,他吏才精敏,是個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來拜謁高公。高公把這件事密密托他,連顧阿秀姓名、住址、去處,都細細說明白了。薛禦史謹記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顧阿秀兄弟,自從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直睡到天明,醒來不見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跡敗露,不敢明明追尋。雖在左近打聽兩番,並無蹤察,這是不好告訴人的事,隻得隱忍罷了。此後一年之中,也曾做個十來番道路,雖不能如崔家之多,僥幸再不敗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歡呼飲酒間,隻見平江路捕盜官帶著一哨官兵,將宅居圍住,拿出監察禦史發下的訪單來。顧阿秀是頭一名強盜,其餘許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個。又拿出崔縣尉告的贓單來,連他家裏箱籠,悉行搜卷,並盜船一隻,即停泊門外港內,盡數起到了官,解送禦史衙門。
薛禦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嘉縣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贓物一一對款,薛禦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聽,方各俯首無詞。薛禦史問道:“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禦史喝令嚴刑拷訊。顧阿秀招道:“初意實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因他一口應承,願做新婦,所以再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隻此是實情。”禦史錄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原贓照單給還失主。禦史差人回複高公,就把贓物送到高公家來,交與崔縣尉。俊臣出來一一收了。曉得敕牒還在,家物猶存,隻有妻子沒查下落處,連強盜肚裏也不知去向了,真個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舊,不覺慟哭起來。有詩為證:
堪笑聰明崔俊臣,也應落難一時渾。
既然因畫能追盜,何不尋他題畫人?
元來高公有心,隻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的人就在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竟不知隻在畫上可以跟尋得出來的。
當時俊臣慟哭已罷,想道:“既有敕牒,還可赴任。若再稽遲,便恐另補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於此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夫妻同往也未為遲。”俊臣含淚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亡。然據著芙蓉屏上尚及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他聞得了,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伉儷重諧,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高公聽他說得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淒然道:“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隻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
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士畢集,俱來奉陪崔縣尉。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眾人都不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隻見高公命傳呼後堂:“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俊臣驚得木呆,隻道高公要把甚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急了,夢裏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甚麼慧圓。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館內多時,昨已獲了強盜,問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先謝了夫人,走出堂前來。此時王氏發已半長,照舊妝飾。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如醉裏夢裏。高公笑道:“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麼?”崔縣尉與王氏相持大慟,說道:“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