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陷落(5)(2 / 2)

陳早恍然想起他就是那個在粥鍋前被人踢掉過瓷缸的孩子,連忙轉身走開了。有一兩條野狗剪紙一般,夾著尾巴立在江堤上,一有動靜,就狂奔遠去。

天地間灰蒙蒙的,燥熱的空氣裏彌漫著腥臭。陳早找到一處順風的草坡,顧不得是否幹淨,一屁股坐下了。他這時自省對劍香的火氣發得過分了,簡直毫無道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氣怎麼有這麼壞,壞得不可收拾。

他抽了幾支炮台香煙以後,決定去向劍香賠禮。他已經失去了柯議長與歐陽太太,他不能再失去劍香,盡管以後跟劍香生活的日子會很艱難,但畢竟目前,她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他是在集鎮上吃了一碗雜燴麵才來找劍香的,他實在是有點餓了。他叫廚師在麵裏多下了不少澆頭,喝了二兩白幹,麵盡湯幹,已經汗流浹背,麵色酡紅。奇怪的,劍香的門敞開著,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他輕輕喚了兩句,沒有回音。坐了一會,天色向晚。他出來溜了一圈,他想找到劉二刀的住所,但他估計人們不會告訴他。

他這才驀然想起,這個戲班,除了劍香,他委實連一個朋友也沒落下。此前戲班的人們對他都很冷淡。除了劍香,他從來沒有接受過他們,反過來,他們也從來沒有接受過他。一股悲涼之氣在心底盤旋。

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除了鳳凰山。在街上,他找到一輛帶車篷的馬車,從十元一直加到二十元,車夫才肯動身,嘴裏猶自嘮叨,雷公坳那幾個彎,馬若有個閃失,人家就完蛋了。

陳早說,我都不怕,你的命就那麼金銀富貴!

車夫說,你先生是一個人,我上有七十爹娘,下有一群娃娃都隻會張了嘴要吃呢!

馬車緊趕慢趕,行了一個半鍾頭,才上到鳳凰上,還沒到105號別墅,陳早就打發馬車停了。他不想讓柯家的任何人看見他乘馬車回來,說實在,這麼多年,他還從來沒有乘過馬車上山。柯家先生與太太,沒有轎車的時候,那是寧願用轎子也不用馬車的,馬車的確太危險。

山上的涼爽與山下的燥熱如同兩個世界,難怪山上始終都有富人在修建別墅,叮叮當當的鑿石聲不絕於耳。

105號別墅的鐵門已經落鎖,圍牆是大麻石砌成,很矮。雙手搭在布滿青苔的圍牆上,陳秘書想起這座柯議長引以為驕傲的別墅,其實巳經幾次易主了。它最早是美國“聖公會”的傳教士買地皮建造的;五年後轉手澳大利亞人威爾特;又三年,房主變成了本地富紳丁樹發……一轉眼,柯議長在這裏也住了七八年了。柯議長曾經說,他是這裏住得最長久的一個了。

他雙手摳緊,身子一縱,很輕巧就翻牆而入。他想笑,這圍牆中看不中用,柯家居然從來沒想到過!正是有了自己的護衛,柯家才安然無事,這麼多年了。如今他要下山了,一陣悲涼深深地盤旋在心底。

穿窗而人,上二樓,他來到柯議長的臥室。淑英太太著一件低領白睡裙,正倚在床頭,與柯先生親密地玩賞著手中的硯台。桌上早已鋪滿名人字畫與珍稀古玩。

柯議長戴著老花鏡,並沒有看硯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背著: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漂泊。偶然相遇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歐陽用雙手摟緊了他的脖子,她紛披的黑發漂灑在柯議長巳經花白的頭顱上。陳早下意識地去摸跨間,德國櫓子已經不在他手裏了。但是他的手很快從腰後拔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他在選擇著,首先向誰下手,他想象著兩具屍體同時倒下,血噴如注。

他正欲推窗而人,忽然有人從後麵撲來,是吳金!大叫道,先生,快跑哇!他掙紮著,用匕首在吳金身上亂戳,吳金不知哪來的蠻力,鮮血蒙住了眼睛,仍然抱住他的腿不鬆手。

柯議長摘下床頭的槍,躍然而起。砰然一聲,陳早的天靈蓋擊得粉碎。

聞訊上樓的李嬸雙膝一軟,被眼前的景象嚇暈了。

這年深秋,鳳凰山105別墅再度易主,新主人是一個姓易的木材商。他搬進來之前,還不知道今年夏秋之交發生在這套別墅裏的血腥的故事。

柯議長已經卸任,即日帶著歐陽太太返回蘇北老家。在江邊碼頭上了一條火輪以後,歐陽淑英收拾完僅可容身的窄床,就坐下來。她把水壺遞給先生,四處看看,低頭掖好旗袍,因為他發現對床一個男人盯著她的大腿,目光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