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成敬宇幺爸家是棟西式樓房。眼下正是秋日,夜雨霏霏。水妹依在這棟西式樓房二樓的閨屋窗前,就電燈光讀李商隱的那首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引起濃重的離人愁緒。

水妹的親生父母一直供她上學念書,讀的私塾散館。重慶府的私塾分為專館和散館,專館為一家或數家人專聘教師給其子弟授課,散館則為教師自己設館授課。講的國文和算學知識。所以,水妹也能斷文識字。跟了太公後,終年吃住船上,是去不了私塾散館念書了。木帆船靠岸時,水妹就向太公要錢買書。太公曉得讀書金貴,又疼愛女兒,當然給錢買書。後來,水妹用不著向太公要錢買書了,水龍總會時不時給她買些好看的書。水上人家,除了辛苦勞作,終日裏生活枯燥無味,讀書就成了水妹也是水龍的一大嗜好。水妹喜歡讀《紅樓夢》、《西廂記》、《梁山伯與祝英台》,而水龍酷愛看《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水妹讀書常看得淚水兒漣漣,水龍笑她替古人擔憂,就舞手蹈足對她講《隋唐演義》,講到要緊處打住,說,且聽下回分解,任水妹糾纏硬是不往下說。水妹就用腳蹬他用拳頭打他,蹬打厲害了,水龍就一個猛子紮進大江。水妹依然不罷休,也一個猛子紮進大江。二人就在水裏戲打。自然是以水龍佯裝敗北而告終。水妹想到這些,含淚笑,越發思念水龍和太公。

水上人家生就了水上人性格。

水妹下決心跟成敬宇走時,想的全是那些古時候的勇敢女子,她驚歎自己一個小女子也會有那麼大的勇氣。自從見到成敬宇後,她那顆青春萌動的心就不安分,暗暗把成敬宇和古時候那些勇敢女子喜歡的相公比,覺得成敬宇比他們強多了。

離開太公和水龍的那天晚上,那個年輕的黃包車夫飛起腳扳跑平路、吃力地爬陡坡路,把她和成敬宇拉到這幢西式洋樓來。進大門下車後,成敬宇沒有立即領她去見他幺爸、幺媽,而是領了她在院子裏轉遊。

月光很好,有路燈,水妹驚歎這朦朧夜色中的院子好大好闊氣。這是幢兩層樓房,樓前有回廊、草坪、花木,牆上長滿爬牆草。成敬宇領水妹走到這院子的最高處,水妹發現,月色中的這院子是建在山頂的,四麵都是懸崖絕壁,托出她腳下峻矗的石堡。

“哇,好懸!”水妹說。

成敬宇笑:“水妹,我幺爸這樓房建是在浮圖關上的。”

“浮圖關呀,好有名的!”水妹聽水龍說過。

成敬宇興致昂然:“浮圖關是重慶府的一大屏障,頗占軍事地利之勝。據說,古時候這裏還建有‘夜雨寺’,說是跟唐朝詩人李商隱那首《夜雨寄北》的詩有關。”就頌了李商隱的詩。

水妹跟著複頌一遍,說:“這首詩我讀過,寫得好呃。”

成敬宇說:“巴山夜雨,其實,除了秋天,重慶府並不是經常下夜雨,而這傳說中的‘夜雨寺’呢,一年四季都有夜雨,那正殿外院壩的地上總是濕漉漉的,稱之為‘浮圖夜雨’。……”

想著夜雨,水妹目視這二樓閨屋窗外的霏霏雨水,兩眼發霧,憂煩不已。她水妹在那長江上長大,狂風惡浪、滂沱大雨經曆得多了,何時有過這等的憂煩啊。在船上那陣,跟太公和水龍哥在一起,無論是毒日暴風黑水,她水妹要哭要喊要笑要唱都隨心所欲,苦累痛快得酣暢淋漓。而這時候呢,一個人在這深閨裏,說話不能高聲,舉止不能隨意。金窩銀窩不如自家那狗窩,這老話有道理啊。

剛來那天晚上,她見到了成敬宇的幺爸、幺媽,還見到了成敬宇那個癡呆的表姐。她喊了成伯伯、成媽媽,也喊了成姐姐,披呢子大衣的成伯伯和穿旗袍的成媽媽對她矜持地笑,成敬宇那表姐對她傻笑。老媽子送了飯菜來,她和成敬宇都餓了,她很想像在船上那樣大口吃菜大口扒飯,卻沒有,拘謹得很。倒是成敬宇幺爸叫了他幺媽、表姐走後,她才動了碗筷。成敬宇不住地給她拈菜,叫她多吃點。她邊吃飯邊想,自己這麼突然到來,人家會不會高興啊。就想到成敬宇幺爸那鎖緊的眉頭和他幺媽不住打量她的眼神,越發地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