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甚是難挨,老辛鳥也不打了,徒弟們也顧不得了,而是在係統內組織了一場秋季乒乓球賽。他必須先讓自己忙起來,一個人要是太閑,腦筋是會生鏽的,而生了鏽的腦筋,怎能生龍活虎地投入戰鬥?那天,他正在專賣店給運動員買服裝,便接到了晶晶導師的電話。

晶晶的導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平日裏一身中山裝,說話有點結巴。可這次卻不同,他在電話裏語速奇快。老辛知道,結巴的人隻有在極大憤慨時,說話才能比正常人流利圓潤。導師說,晶晶失蹤了。怎麼發現的?晶晶的一篇論文在國際雜誌上發表後,有個德國比勒費爾德大學的教授,對他的研究課題很感興趣,想跟晶晶就其中的一些疑點問題進行交流。導師就去找晶晶,同宿舍的師兄卻告訴他,晶晶已經有一個禮拜沒回宿舍了。不但不回宿舍,連手機也停了。導師對晶晶不請假就私自外出的行為不能忍受,他警告老辛,如果晶晶在家,讓他馬上返校!否則後果自負。

晶晶並沒有回家,老辛便曉得是如何的一回事。晶晶不喜歡旅遊,不喜歡打網絡遊戲,不喜歡尋花問柳,除了跑到上海去看望張茜,還能做點什麼呢?老辛想自己必須先壓得住陣腳,不能亂,要心平氣和地對待這件事。打了幾遍張茜的手機,通是通了,卻沒有人接。這下老辛的火就上來了,他像個偏執狂患者一樣瘋狂地按著那串早背得滾瓜爛熟的阿拉伯數字。上火也是白上火,老辛就躺在沙發上大口喘息。等老婆下了班,如此這般鸚鵡學舌一番,老婆也氣得破口大罵,恨不得將晶晶綁到病床上立刻電療。等到了晚上八點半,晶晶的電話就過來了。晶晶問老辛夫婦最近過得如何?媽媽的心髒病有沒有複發?老辛最近又打到了什麼好鳥?

老辛不動聲色地詢問:“都挺好。你在哪兒啊?”.

晶晶說:“我能去哪兒啊?在學校唄。嗬嗬,宿舍裏看書呢。”

老辛就罵到:“看你媽B的書啊!趕快給我坐飛機回天津!你們導師找你都找瘋了!你要是再不回,學校的處分就下來了!”

晶晶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喏喏地承認確實是在上海。他說,張茜剛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打熱水的時候,又不小心把腳燙傷了,現在還住醫院……老辛就嚷道:“她愛死不死!你先給我回學校再說!”然後摔了電話。過了一會電話又打過來,卻是張茜。張茜的聲音很柔,張茜說,叔叔您別生氣,我這就讓晶晶回去。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他我有病。我應該自己扛著,可是他聽到了護士跟我說話的聲音……

她細細的嗓門沒有讓老辛感到消氣。他鄭重地告訴她,他對晶晶很失望,不光對晶晶失望,對她也很失望。他覺得現在晶晶應該以學業為重,不應該沉溺在男歡女愛中。他希望她能冷靜下來,重新考慮考慮兩個人的關係,換句話說,他們最好現在就分手。

張茜在那頭沉默幾秒,然後說:“分不分手是我跟他的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老辛想了想,罵道:“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個下三濫女人!你沒資格跟我說話。”

張茜“啪”地掛了電話。一會又打過來,哭喪著問:“你憑什麼罵我?你憑什麼罵我?”

老辛平靜地告訴她:“我是晶晶他爸。晶晶是我兒子。”

張茜就掛了電話。一會又打過來,她的情緒似乎穩定些,老辛能聽到晶晶跟她搶手機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你到底憑什麼罵我?”

老辛咬著牙齒說:“我不跟你這麼沒教養的女孩說話。”

張茜尖叫道:“你才沒教養呢!你才沒教養呢!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老辛對這句話太熟悉了。在過去的幾十年裏,到底有多少人當麵或暗地裏這樣罵過老辛?文革時他是學校的紅衛兵頭目,當他把一個尿罐掛到老校長的脖子上時,老校長低頭半晌,後來抬起頭,自言自語道,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當兵時為了爭取轉幹名額,他耍了個小手腕,將一名經常在《解放軍報》、《紅旗》雜誌上發表通訊的南京文書給擠掉了,後來他聽那文書背地裏罵他,他以為他是個什麼東西!還有誰罵過?他委實想不起來,他唯一能想起來的,是這個叫張茜的姑娘。他能想象到她嘴角滑篩出輕蔑的嘲笑,她,張茜,在一字一句、鏗鏘有致地,對他說,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