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綱,過了橋就是佐哈爾市場,閩人街就在這裏了。”關治國幾步衝上石橋,站在橋頭上衝尹正綱揮手。
尹正綱上午與邱雲來一席長談,起初心亂不堪,事後回去又仔細想了想,確如邱雲來所說,爹娘出事的可能性並不高。據廚房裏的幾個師傅說,當初三寶壟住著的兩萬多閩人,在那場慘禍之後,拋去離開的、還滯留在本地的,依然有上千人流落到鄉下,要麼種著政府免費配給的田地艱難度日,要麼進了洋人和華人開辦的種植園跟礦山,這些地方都極其偏僻,終年難得見到外人,更不用說和外界書信往來了。他的直覺告訴他,爹娘很可能就在這千多人裏麵,所以把事情做完,又跟安安交代了些話,便拉著關師傅的這個大兒子出了雲來客棧。
關治國是關師傅大兒子的學名,因為沒事就喜歡往客棧裏他老子工作的地方跑,所以跟大夥都很熟。雲來客棧裏的夥計大多叫他“狗兒”,也不知道這綽號是怎麼來的,尹正綱覺得叫他“狗兒”不雅,便一直叫他治國,哪知這一來卻博得了這個小他兩歲的少年很大的好感,拍著他的肩膀說尹正綱拿他當兄弟,由此便跟他形影不離,這半個月下來,兩人儼然成了最鐵的一對鐵哥們兒。
關治國和邱雲來的兩個兒子邱少清、邱少陽都在三寶壟的華文學校裏念書,邱氏兄弟在飽讀詩書的父親管教下倒還規規矩矩,學業雖說不上優秀,起碼能看得過去,但這關治國,一則關師傅自己沒讀過書,不知如何管教,二則關嬸子溺愛縱容,學業在同窗中,總是倒數一二。
起初,對尹正綱兩兄妹照顧有加的關師傅見他言談舉止,看出他是個讀書人,又見兩人談得來,便央他幫著管教關治國。尹正綱知道自己學的是西學,於華文學校裏教的那些四書五經一竅不通,隻得據實相告,關師傅遺憾一番,此事也就作罷。但關治國對尹正綱這種“講義氣”的行為很是讚賞,感激一番之餘,痛快地答應幫尹正綱從學校裏“拿”幾本書回來看看。
於是,尹正綱順理成章地得到了想念已久的《春秋大義》,隻是他不知道,因為華文學校圖書館丟失了這本珍藏,整所學校正鬧得雞飛狗跳。
不得不說關治國是個很講義氣的少年,盡管他關於義氣的概念都是從茶館的戲台子上學來的。看著前麵這個正因獲準“放風”而興奮不已的家夥,尹正綱嘴角牽起一絲會心的笑意。
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這讓尹正綱有些不習慣,在國內幾時曾見過這麼多人,或者隻有福州和廈門的洋行街才會有這麼擁擠,但中國雖大,也不過隻有那麼幾條街而已,而這三寶壟,卻是到處都這麼擠。走在街上,他才真正體會到別人說爪哇“這個麵積不到荷印十分之一的島上,住著荷印一大半的人口”是什麼意思。
街上來往的人群中,以華人和黑不溜秋的土著人最多,爪哇島上的土著人有十幾個種族,但就尹正綱這個什麼都不懂的人看來,土著人大概就分成三類,一類是衣著整潔、頭戴禮帽手拿文明棍的土著,這類人很明顯是土著中的上流人士,神色平和,謙恭有禮,路遇熟識的人,無論是洋人還是華人,都是握手為禮;另一類身著樣式怪異的短褂,腰配彎刀,走在路上目不斜視心無旁騖,這類人據關治國說,是來自左近大山或鄉村的部落土著,因為跟外麵世界有著經濟上的往來又或者本身就在城裏做工,所以還不算跟文明社會脫節很大,在三寶壟,他們的人數也是最多的,比華人還多。
“小心他們,這些人最恨咱們華人。”關治國靠近了些,拉了拉尹正綱的衣袖小聲道:“別看他們表麵上老老實實,但每次打砸咱們華人,他們最起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話被旁邊的人聽見,尹正綱立刻感到幾道陰寒的目光向這邊投來,他心頭不安,拉起關治國的手,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