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綱提著自己的行李——那口半舊的皮箱,穿行在大街上的人流中,因為走得太快,連撞到了好幾個路人,引來一片罵聲,不過此時他顧不了這麼多,眼下最緊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雲來客棧,這樣才能保全那些好人。
幾乎是小跑著過了第一次與關治國去西城時過的那座橋,他抬了抬頭,看了眼遠處露出房頂一角的義興公司大樓。一隊背著洋槍的荷蘭大兵從他身旁經過,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色太過匆匆,那些洋兵都用幽藍的眼珠子盯著他,他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提心吊膽地走進佐哈爾市場,他偷偷向身後看了看,發現那一隊洋兵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由鬆了口氣——在壟川這個地方,洋兵逮捕華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隻要看著你不順眼,就可以請你進大獄裏去呆一段日子,至於這個日子長短就不好說了,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幾個月,這全看洋人老爺的心情,要是他們那些所謂的法官搞忘了,也有可能會呆上幾年。
“啊呀,小兄弟,我正說要去雲來找你。”
正心有餘悸地看著身後,一個聲音傳來,把尹正綱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卻見義興會裏那個胖子正掛著笑臉,站在自己跟前。
“莫先生。”尹正綱隻是點了點頭,對義興會的人,他實在禮貌不起來。
莫胖子倒也不在意,猶自笑著道:“好事啊,尹兄弟,你妹妹有消息了。”
“什麼!”尹正綱一時間呆了,手不自覺地鬆開來,皮箱掉在地上。
“她在哪裏,快……快告訴我!”他說著話,喉嚨裏有些發哽。
“別,別急,唉,為了小兄弟你的事啊,咱們義興會可是興師動眾了,爪哇島上各大城裏的分會都發動了。”莫胖子一邊說一邊擦著汗水,臉上顯出一些疲態,看來確實是辛苦了。
“好不容易,終於有消息了。”他說著,把嘴巴湊到尹正綱耳邊,小聲道:“白十七的兩個手下,把小姑娘帶到日惹去了,咱們那邊的分會剛發的電報過來。”
“當真?”尹正綱眉毛一挑。
“不會假,那邊的兄弟跟了他們兩天了,在一個村子裏窩著,估計是聽到什麼風聲了,出入都仔細得很。”莫胖子正色道:“我已經給那邊回話了,讓他們看準了就下手,務必把令妹救出來,至於那兩個嘛……”
他沒有說完,眼裏卻掠過一道寒芒,尹正綱自然知道那綁走妹妹的兩人會有什麼下場,也沒多問,隻是拱了拱手,道:“莫先生辛苦了,我這就趕過去。”
“辛苦什麼的說不上。”莫胖子道:“這是應該的,唉!這事說起來還是咱們不對……算了算了,不說了,家醜不可外揚嘛,嗬嗬!”
尹正綱也隻得陪著尷尬一笑,道:“去日惹的路趕不得火車,看來我要走路去了。”
“不用。”莫胖子擺手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今晚碼頭有小海輪去芝拉紮裝貨,路過日惹近海的時候,會放艘小船下去,我叫我們的人在岸邊接你,不礙事。”
“這怎麼好……”尹正綱剛想客氣一番,卻被胖子揮手打斷了。
“你瞧你客氣個什麼勁,就這樣定了,咱們走吧,我送你去碼頭上船,明早你就可以到日惹了。”莫胖子假嗔著,提起了尹正綱的箱子。
夜色已經籠罩了大海,晚潮洶湧著撲向海岸,即便是蒸汽機的轟鳴也掩蓋不了它的嘶吼。
明月當空,尹正綱站在船舷上,卻沒心思賞月,隻是覺得一陣頭暈。來南洋的時候坐的是桑蒂斯號,雖然也是沿海岸線行駛,但有它那龐大沉重的身軀壓著海浪,倒不覺得怎麼顛簸,這次坐上這艘三百多噸的小海輪,卻實實在在讓他體會了一把什麼叫暈船,好在他半天沒吃東西,隻是胃裏翻騰得難受,沒吐出什麼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尹正綱知道是那些船員,也隻是回頭看了看,並沒有跟他們打招呼。上船伊始他就覺得這些人頗為奇怪,一個個臉上賣著牛肉,說話也是愛搭不理地,按說又不是不給船錢,至於擺出這麼一副樣子麼?
莫胖子說這是一家商貿行的小貨輪,船主做正當生意的,船上也都是些老實本分的中國人,可現在看起來,莫胖子口中的“老實本分”,大概跟“生硬難近”是一個意思。
也不管它,尹正綱想,反正自己再有一會就該下船了。
日惹不是海邊城市,所以也沒有港口,好在莫胖子跟船長說好了,小海輪泊船容易,就在離日惹最近的海岸邊停一下,派兩個水手駕小船送他上岸,反正靠岸就有一個墾區小鎮,還有人來接,也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現在雲來怎麼樣了呢,他們會不會又跑出來找自己?至於邱老板,他也許會很擔心,很焦慮,但總好過被自己拖下這一灘渾水裏,隻要他們不被自己拖累,那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說起來,自己也並不敢就全信了那莫胖子的話,畢竟他是義興會的人,就算像他說的那樣,綁架安安隻是黃永盛一個人做下的事,與義興會無關,他們也逃不脫包庇的嫌疑,這一點,從那姓黃的總管說出白十七的名字時,自己就確定了。
但他們也不會不去找安安,這一點從他們對自己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來,如果他們真的打算包庇到底,想個辦法讓自己消失掉,死無對證豈不是更簡單,哪還用得著這麼麻煩。思前想後,義興會最多會想辦法穩住自己,拖延時間,至於真的把這件事完全壓下去,似乎有點不可能,別的不說,雲來客棧那麼多張嘴,他們也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