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有一個人傾訴,不需要反饋的傾訴。能聽他傾訴的隻有師傅和應浩,也許還有張義和老金。如今,師傅和老金已經轉業,張義是他很想也最怕見到的人。唯有應浩,他可以不帶感情色彩地,靜靜地聽自己講話。不用看他的臉色,更不用在乎他愛不愛聽、想不想聽。
與農場相比,五月的烈士陵園,早已春意盎然。這裏群山環繞,西望塞外江南寧夏,東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古時便是將相貴族縱歌作文、狩獵避暑的勝地。小家碧玉的羊羔山,在粗獷的群山間,顯得嫋嫋娉娉、神態自若。行至山腳,便可看見半山處,烈士墓群在鬱鬱蔥蔥中若隱若現。這裏長眠著半個多世紀來,從戰爭到和平年代數以千計以身殉職的烈士們。
陵園的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當年幾個宣揚抗日、反對內戰的愛國人士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當地一進步商賈偷偷將他們安葬於此。此後不久,該商人病故,其後人繼承其遺誌,出資興建陵園。經曆抗倭、內戰數十年,陵園漸成規模。解放後,這塊風水寶地被人民政府正式納入規劃。
中午十一點,雷鈞帶著淡淡的憂傷和幾分期待,緩步走入陵園。今天,他刻意穿上了應浩留下的那雙嶄新的皮鞋。
一輛掛著軍牌的普桑,迎麵從雷鈞的身邊緩緩駛過,一個熟悉的臉龐稍縱即逝。雷鈞心頭一顫,扭頭去看。那車駛出二十多米後,停了下來。雷鈞在愣了一下後,下意識地向前邁出一步。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餘玉田,看了一眼後視鏡,輕歎一聲,仰起頭對司機說道:“走吧!”
車子重又啟動,接著加速向前駛去,右轉,徹底從雷鈞的視線中消失。雷鈞搖搖頭,自言自語:“怎麼可能?他為何不見我?”
應浩的墓前,放著一束鮮豔的月季,還有半瓶馬奶子酒,顯然是剛剛有人來過。雷鈞盯著那束花,腦中閃過餘玉田的影子,心一橫,將花扔向了一旁。然後猶豫了一下,又撿起,吹了吹那上麵沾染的灰塵,重新放在了墓前,輕聲道:“兄弟,我看到他來了。他是不屑見我還是不敢麵對我?他一定在後悔了,可是我無法說服自己去原諒他!”
“兄弟,我不知道我這麼堅守有沒有意義?我變得越來越謹小慎微。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活在一個完全和自己不相幹的世界裏;而更多的時候,當我回到現實中,又覺得自己被丟進了一片沼澤,一不小心就身陷一個又一個泥濘,無邊無際、前途渺茫,看不到希望,更看不到未來……”
不遠處傳來鞭炮的聲音,一個枯瘦的老婦人伏在碑上泣不成聲,身後站著兩對麵色凝重的年輕夫婦。兩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像小獸一樣,圍著炸成一片的爆竹,歡呼雀躍。此情此景,讓雷鈞黯然神傷。
轉回頭坐在墓前,突然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下午的陽光,溫暖襲人,偶有風過,仍能感覺到絲絲涼意。沉默良久的雷鈞動了動麻木的雙腿,抬起頭盯著墓碑自言自語地說:“我很想放棄,真的,很想放棄!我相信,隻要我舉起雙手,放棄這棵樹,便能擁有整片叢林。但我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可是,我要怎樣說服自己不再這樣消沉下去……”
空山幽穀、蟲鳥歡鳴,老婦人已經在後人的攙扶下離去。偌大的陵園,隻留下雷鈞枯坐的身影……
從羊羔山回來後,雷鈞翻出了應浩遇難前,自己在宿舍裏寫下的那麵血書。“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再次展開,半年前的那一幕恍若隔世。激情的鮮紅已經變成了暗紫,那種豪邁仍然讓人熱血沸騰。他將這麵床單裁下,貼在了床頭,然後久久地凝視著。
“無論如何,有生之年一定要像一個男人一樣離開這裏!”雷鈞揮舞著拳頭。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一場小雨過後,春天的農場,終於徹底展現出它原本風光旖旎的麵目,長堤綠柳、千頃披翠,美不勝收,令人不得不感歎大自然翻雲覆雨和鬼斧神工的力量。
第一次全員到齊的早操,在胡忠慶宣布正式訓練的整整半個月後。這個任職才不到三個月的新場長,在最初的十天時間裏,冷眼旁觀,表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每天都有三分之一的人請假,從軍官到入伍不足兩年的新兵蛋子們,他們每次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參加訓練。
主管訓練的少校熊得聰,好脾氣,甭管別人什麼理由,那個理由值不值得推敲,一律點頭同意,並且臉上還表現出極盡關懷之色。如果哪天出早操的人數超過了三分之二,他還主動提醒有沒有人身體不舒服,千萬不要硬扛著。
按照胡忠慶的設想,每天的早操至少要輕裝跑三公裏,每個周六來一次五公裏。可是,從第一天開始,除了雷鈞不折不扣地跑完外,沒有一個人能挺過三公裏,包括帶隊的熊得聰。三天後,兵們更是有恃無恐,出了大院門就開始閑庭信步,三五成群地溜達。常常是早上六點鍾出門,上午快九點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