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工作的時候(4)(1 / 3)

這次來到紅旗廣場,我沒東張西望,而是徑直繞向了新火車站方向。我怒氣衝衝地讓自己暴露在廣場西側無遮無掩的開闊地帶,對我關注的那個部位進行觀察。果然,我的判斷不幸地正確了,在大理石台階上的鐵鏈子旁,娃娃臉再度出現在我視野之內。隻是這時的她不是獨自一人,也沒向前招手,而是千嬌百媚地在與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談笑風生。我的心裏抽搐了一下,但肯定不是因為妒忌吃醋,我也顧不上妒忌吃醋。我大步流星地向他們衝去……可此後的事變,就非我本意了。在他們轉身朝我這個方向(我身後的延伸地帶是地下通道出入口)走來的瞬間,本來應該迎上前去將娃娃臉的脖領子一把抓住的我,不知為什麼,卻捉迷藏一樣與娃娃臉和那中年男子繞了個圈子,站到了他倆剛才站過的地方,站到了雕像下端大理石台階上的鐵鏈子旁。

看著娃娃臉和中年男子向廣場南側走去的背影,我也沒追,我隻是在腦子裏一步步地先期為他們設計好了此後的結果:幾秒鍾後,他們就要踏在我和娃娃臉曾在那裏站著說話的紅旗廣場地下通道的寬大台階上了,不過他們不會止步停留,而是要下完台階;下完台階,他們將右拐,穿過吵吵嚷嚷的小商小販,從金三角購物中心那個出入口重返地麵;重返地麵後,他們會迅速偏離紅旗西路北側的人行道,徑直前往金三角購物中心身後那個不收費的公共廁所;當然他們朝公共廁所走也不是因為他們肚子不舒服想要到廁所蹲上一會,不,他們要進入的,是廁所斜對麵那間簡陋的棚戶房。進到棚戶房裏,如果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伸手去拉小窗子上新鮮的紅大絨窗簾,娃娃臉肯定不會阻攔;如果那個男子不拉窗簾,娃娃臉還會主動拉上呢。接下來,為了拖延時間,娃娃臉可能會把性交準備工作做得盡量充分,萬不得已了才脫褲子(甚至也脫衣服,因為脫衣服能夠拖延時間)。萬一那個中年男子出現心理性陽痿,娃娃臉是會暗中高興的,並且她幫助他恢複的手段也隻是手而不會是嘴。與此同時,警察領導和他的下屬,早已通過自己辦公室窗台上的望遠鏡,看到了重又擋住棚戶房窗口的紅大絨窗簾,他們會馬不停蹄地趕到棚戶房,名正言順地把觸犯了刑律的嫖娼賣淫者抓回派出所。所以,這個倒黴的家夥必然比我還倒黴,不用等上二十四小時,現在他積蓄裏的一萬塊錢就已不屬於他了。

肯定不是因為幸災樂禍,我沒有去對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介紹我的前車之鑒;也不是因為我想到了一隻時刻需要往裏邊填錢的孩子的眼睛,才沒有抓住娃娃臉的脖領子讓她賠償我兩千元的損失費(已經罰去的一千元錢,本來就不是我的,我沒有道理也讓她賠)。沒有任何理由,我像雕像一樣呆若木雞地站在紅旗廣場的雕像前邊,什麼也不因為。

從友誼賓館地下通道出入口回到地麵以後,我有兩個地方可去,也就是說,確保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能拿到兩千元錢的地方,對我來說隻有兩個。這是我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得出的結論。第一個地方,是家,我可以回家管我妻子要錢;第二個地方,是我今天下午本來就要去的那個地方,即師範學院我老師家。隻不過這第二個可去的地方,與我原來要去時的目的截然不同。

但現在在我看來,踏上回家之路,不啻是踏上災難之路。

我這樣說話容易造成誤解,其實我並不是說從紅旗廣場去往我家的路有什麼不好。你知道的,從紅旗廣場這裏通往我家的這一段行走路線,我已經走了一趟(從我家那個方向往紅旗廣場新火車站這個方向走是同一條路線),很便捷的。我隻須從眼下的這個友誼賓館站坐上8路無軌電車,新華分社工會大廈五一商店長客總站珠林橋八家子聖宴酒樓骨科醫院地一路坐下去,最後在小北關街下車,走進北關住宅小區,走向31號樓的四單元一樓1號,也就行了。所以我的意思不會是紅旗路五一路濱河路有什麼不好。那我的災難之說指的是什麼呢?是說我家是個災難的產房嗎?不,你也別誤會,我怎麼會這樣評價我家呢。你差不多也是知道的,我的家庭,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兩三口之家(兒子不在是兩口,兒子在時是三口),結構通俗,成員簡單,與絕大多數的普通家庭一樣,用溫馨和諧之類意思含混的詞彙來形容絕無不妥。雖然偶爾我和我妻子也鬧矛盾,但從未有過原則分歧。我的性格比較隨和,不太多言多語,我妻子和我也差不太多,為人含蓄,沒什麼個性。因此我們平時有了矛盾,頂多是各自發表意見時聲音高些,即使達不成共識,也很快就能互相包容。我倆都懂,在婚姻裏,理解忍讓接受(包括對缺點的理解忍讓接受),甚至比愛還重要。我剛才之所以說出那種容易造成誤解的話,把回家之路說成是災難之路,你不要忘記了我前邊的限定:“現在在我看來”。“現在”是個什麼時候你也清楚,“現在”我若選擇回家,就意味著我得從我妻子手裏搞到兩千元錢。可這筆錢我怎麼要呢?說捐希望工程嗎?捐水災旱災嗎?捐抗戰勝利紀念館嗎?捐半年做一次腎透析的病號同事嗎?那些該捐的款我都捐過了,麵對一個與我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人,隻要我不能理直氣壯地把嫖娼罰款的事擺上桌麵,我就沒法編出一個可以騙出兩千元巨款(對我而言)的合適理由。

所以,我若回家,走上的必然是一條災難之路。

看來回家的選擇我隻能放棄,我隻剩下了去老師家這一條選擇。可想到我不但不能為父母的養老送終添轉加瓦,反倒要去釜底抽薪,這讓我更感到心如刀絞。

我心如刀絞地來到15路汽車友誼賓館站的站牌底下,縮在人後。15路汽車行走的路線不屬於熱線,因此15路汽車沒有8路無軌電車那麼往來頗繁。15路汽車從友誼賓館站開出後,除了要向東在繁華的紅旗中路開上一程後,很快就會向南拐上隻相對繁華的青年大街,接著又會駛上不那麼繁華的學院路,而在學院路,經過工學院、醫學院、美術學院和音樂學院後,就會到達我讀本科時的母校師範學院了(我讀研究生是在北京師範大學)。

十分鍾後,我爬上15路公共汽車時,正是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車上的乘客猶如歸窩的蜜蜂,嗡嗡營營的,使我夾在他們之中有種甜膩膩的感覺。本來我心情已壞到了極點,渾身發虛,兩眼發直。可上車之後,乘客一多,大夥一擠,親親熱熱跟釀蜜似的,我心口堵著的硬結也就被溶解了,也就不再隻執著於挪用父母送終錢這一件事了。特別是汽車開到青年大街的美國領事館站時,我居然還搶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於是身體裏邊恢複了些氣力,眼睛裏邊也裝進了些內容。當然車廂裏的內容不怎麼好看,那些橫七豎八三圓四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臉,全都歪著斜著扭著曲著,幾乎辨不出它們屬男屬女是美是醜。我是轉過頭去,把臉貼到窗玻璃上,在擠擠壓壓的車裏看鬧鬧哄哄的車外的內容。

其實車外也沒什麼好看的內容,青年大街上確實鬧鬧哄哄,不像我記憶中那麼清爽安謐。但這時對我來說,清爽安謐容易淤積內疚自責,鬧鬧哄哄才有助於驅煩除惱,而且,車外那些橫是橫豎是豎圓是圓扁是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臉,還能讓我辨出它們屬男屬女是美是醜,這也使我覺得更有趣一些。我觀察了一會兒車外的情形,發現青年大街上之所以顯得鬧鬧哄哄,並不完全是來來往往的機動車自行車和行人製造出來的效果。平常這種傍晚下班的時候,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機動車自行車和行人肯定也多,但那種鬧哄的程度卻無論如何也不會這般誇張強烈;此時這種過分鬧哄情形的出現,顯然還跟天氣有關。我扭頭注意車窗外邊,是在美國領事館站的下一站大南菜行站附近,大南菜行附近步行的人多,所以我看到了撐開的雨傘。開始我還沒意識到這是為了什麼,因為天色灰蒙蒙的,雖然汽車開得十分緩慢,可在它身邊,撐傘的行人仍然隻是一閃而過,我並不能斷定那些行人是否真的是在撐傘走路或為什麼撐傘。直到汽車停在了大南菜行站,由於上下車的人多汽車停得久了一點,我才敢確認,是下雨了,是天上下雨這件事情強化了青年大街上的鬧哄效果,使那些來來往往的機動車自行車和行人顯得格外匆匆忙忙。天上飄灑下來的雨很小很小,幾乎還不是水珠,而隻是水霧。可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剛才我從友誼賓館站上車時,天上還隻有秋日黃昏的濃濃灰雲,雖然沒有太陽,可也沒雨。我下意識地仰起頭來,前後轉著脖子向天上看去。我的頭頂上一片陰晦,如同晾著張剛剝下的狗皮;而遠處(我剛才待過的紅旗廣場一帶?)的高樓大廈尖頂上,則塗著一抹淡淡的亮色,很像是刻在狗皮上的一道醒目刀口。整個目力可及的天空都很死板,很冷漠,沒任何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