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1 / 3)

蘇木在回給小鐵的明信片上寫著,小鐵,英英她很好。我也很好。我們都很想念你,期待你早些回來。

寫完這些,蘇木就把它投進了校門口那隻斑駁的郵筒中。他心裏明白,它最終是要遺落的。因為他沒能寫上小鐵的具體住址,也沒有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

它像一隻在海麵上漂泊不定的帆船,一旦出發了,就不容易找到來路和去路。

小鐵在最近的明信片上寫,蘇木,許鵬他走了,回去了。我背對著他就看見了。問候英英。

蘇木麵對小鐵這樣沒頭沒尾的話,通常坐著發呆半天,直到身邊的同學都陸續地來去了幾個輪回後,他才慢慢地緩過神來。有時候他像個木偶似的坐在那裏,黑板前老師不斷晃動的手臂,在他眼裏像一麵鮮豔的旗幟一樣,迅速地揚起又很快地落下。他的視野一度在那樣的節奏裏,彌漫成一片荒蕪的底色,最終逐漸幻化成一派朦朧而雜亂無章的色調。

這樣的色調,甚至可以讓他得不到恢複地沉溺進去。

年輕的女老師一再發現蘇木在課堂上漫不經心的模樣,臉色便微慍起來。於是她把課程短暫地停頓下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當然也當著英英的麵,幾乎是惱怒地說道,蘇木,站起來,回答我的問題。

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關係是什麼。年輕的女老師額外加重了語氣。

蘇木不知道她語氣的加重是凸顯問題的複雜性,還是暴露事件的嚴肅性。反正那不是個好的征兆,他想。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沒有關係,他最後咬牙切齒地答道。

怎麼可能沒有關係呢。坐下去,下課寫一份檢查給我。年輕的女老師沒有繼續追究下去,而是選擇給蘇木一個小小的懲罰,接著便又回到例題的講解中去。

她似乎可以算一個善良的人,而一個善良的人卻要和天生歪曲的政治打交道,隻有回歸到教學中才能尋求支點。蘇木把臉埋在書堆裏,恍惚間瞥見了整個青春在一片荒原上瘋狂逃遁的身影,背部和胸口上均插滿了鮮血淋漓的箭矢。他心底明白,他將要以這樣一副傷痕累累的麵孔,去發掘深埋在廢墟裏的墓碑,以及墓碑上沉寂了多少年華的靈魂。

他的靈魂從那一刻起,失去了附著的惟一載體。

蘇木這時候忽然清醒過來,他掐掐自己的大腿,摸摸自己的臉,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真實。身上也沒有箭矢洞穿的痕跡。也還記得那天離開家,諾諾為他送行時顫巍卻堅定的雙眼。

同學走了過來,大驚小怪地說,蘇木,你的明信片又來了。是不是哪位小妹看上你了。

蘇木撥開人群,在一片哄笑聲中走到水泥路盡頭的那棵老槐樹下,那是一棵他曾無數次站在窗前凝望的樹木。它的模樣看上去那麼古老而滄桑,仿佛浸潤了幾代人從青春走向衰老的蛻變。那是不可逆轉的年華淪陷。外婆不可以,諾諾不可以,我們都不可以。我們站在塵埃和廢墟中依舊兩手空空。

塵埃和廢墟,我們都抓不住它們。它們卻在意料之中籠罩住我們。所以我們像開始一樣,依然無處可遁。

蘇木聽到了小鐵源自千裏之外的聲音,蘇木,今天看到大海。夜裏的風浪很大。想起了海子,普希金,還有海明威。

他們都是習慣麵朝大海去慢性自殺的人。外表無比平靜,內心卻異常洶湧,這樣去接近虛無,才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告訴我他現在到哪了,蘇木。

蘇木知道英英已經站在身後。蘇木並沒有回過頭去應答她,隻是稍微仰起臉來,雲朵在他眼裏白得很柔和地飄然而過。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安靜突然在夏天裏邊此起彼伏地洋溢。

英英,還有多少天要高考。蘇木很認真地說道。他知道,這種毫無緣由的認真態度至少不僅去針對英英。在那一刻也許他想到了很多東西,也或者在那一刻許多東西都已趨向於湮滅的軌跡。

沒有多少天了,蘇木。但我或許都參加不了了。英英的語氣一瞬間無限悲哀起來,但蘇木依然聽出了其中夾雜的異樣預感。

怎麼了,英英。有什麼心事不可以說出來嗎。

我決定要去找他了。

英英,你說的是小鐵,對不對。英英,你可以依然惦念著他,但也要留給自己和留給他本來固有的空間。英英,你和小鐵都是我一輩子要去銘記的人,我不希望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受到一點傷害。我希望你和他在各自的空間裏和各自的軌跡上,都能簡單而快樂地安然無恙。

蘇木,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要和小鐵努力地去簡單而快樂,但我和小鐵都不知道,將來的我們和將來的一切到底能不能一直一直安然無恙。或許一切都會像預料中一樣,在天亮睜開眼之前變好起來。

可是英英,你的成績很好。許多人都在期待著你,包括老師和你的爸媽,不要離開他們讓他們失望好不好。等考完試我們一起去也不遲,也許那時候小鐵會更高興。

從小我就聽別人說,兩個人相愛的時候就不要去想太多。蘇木,我現在長大了,可以獨自去愛一個人以及他的一切。我知道,我最終要背負起一些東西,也要放開掉一些東西。這是一個人的選擇。

可是小鐵呢,你為他想過沒有。你這樣做他或許並不幸福。

是的,蘇木,我一直認為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連我給他的愛都是自私而不容旁人靠近的。這次也不例外。

這樣去囚禁一份愛,你會覺得身心疲憊的,小鐵他是不是也會覺得無所適從,最終各自煙消雲散呢。

蘇木,請不要詛咒我和小鐵的愛情。我希望我們的愛情是一直安靜的,沒有一點波瀾卻經得起任何波瀾。

英英,我不是在詛咒。我隻是很擔憂,小鐵如今是個沒有父親和沒有母親的人。他的愛一直是隱忍而深藏於內心的,太多地裸露出來會不會像他父親一樣,最終鮮血淋漓呢。

蘇木清楚地記得,他一口氣說完這些的時候,英英彎下腰完全是一副難過的模樣,然後她很快地站直了整個身軀,像一截枯萎而僵硬的木頭。她在一瞬間逃遁而去,她跑動起來的速度幾乎像一匹草原上奔騰的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