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罪(1 / 3)

這是一次命定的錯失,無論如何,也無以彌補了。如果在那樣一個夜晚我徹底迷亂,也許就會堵塞住正在滲漏的堤壩,躲避開以後洪水的泛濫。可是那個夜晚我最終清醒了,老羅吉成了催我清醒的一聲響鼓。我沒有沉溺進李映輝溫熱的懷抱,我沒有盡早地成為異鄉遊子,我沒有躲過滅頂的災難。到了最後,我隻能成為擊破老羅吉這麵大鼓的全部重量。

假如我所講述的一切,還能有一點意義的話,那也隻是針對他的亡靈。有一篇小說叫《為亡靈彈奏瑪祖卡》,光這名字就讓我著迷。我不知道我的講述能算什麼,如果你要把它寫成小說,倒不妨取一個近似的名字。當然這是玩笑了。我已經好幾年不怎麼開玩笑了,就像一個天生的政工幹部。我也好幾年不讀小說了,這也像個政工幹部。我這幾年裏,最大的改變是具備了武俠小說裏某些練功者所需要的心理素質:無愛無恨,無情無欲。

從何說起呢?我也好幾年沒有做過任何表白了,都有點不會了。像我這樣一個女人,一個……放蕩的女人、罪孽深重的女人,我說我不是故意要做下我所做的那一切,我說我不是故意要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並且總是惹是生非,有人信嗎?我不想聽你回答,我知道沒人相信。我說我不是成心把大家都拖入泥淖,這沒有人相信,惟一信任我的人他昨天死了。他死了,對我也許並不是壞事,我可以輕鬆起來放下一切顧慮了。沒人再信任和惦念我,我也無須再對什麼人表示信任和惦念。我現在沒有了任何牽掛,感到平靜極了,我想這很好。本來就該是各人活各人的嘛。每個人所經過的一切都是前世的命定,也就是劫數難逃吧。我不再騷動不安,也不再愁腸百結,我知道這是我有福了。現在我三十歲,到了而立之年,我和這個世界終於達成了默契。但願我的後半生不再給人帶來縲絏。

幾年以前,我讀了瑪格麗特·杜拉斯那本叫《情人》的小說,你是知道這個作家的,她是法國女人。那本薄薄的小書讓我淚水漣漣,我無法放下它去參加篝火晚會。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在海邊一家簡陋的招待所裏讀完全書後,我小心翼冀地又把它重新翻回到了第一頁,一遍遍地模仿那個已經老了的中國男人,對著窗外明亮的夜空低聲傾訴。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對愛情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認識。並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我隻是開始了敬畏或者說是尊重。從窗子的反光裏,我能看到我的嘴唇在嚅動,而我聽到的,則是一個涕淚的聲音:“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特意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容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這時戶外的海潮已經停止了波動,有一輪圓月正遊弋在天際。我仿佛能夠看到,那對飽經滄桑的老人在數十年後的偶然重逢中,平靜的外表下所焚燃的激動依然恍如昨日……在那之後,我時常想到,當我老了,皺紋滿麵時,能不能也有這樣一個男人,也對我如此傾吐心聲——哪怕他說的是假話。可就在昨天,我最後死心了,我知道這已經再沒有可能。即使他還活著,即使他能陪我到我蒼老的歲月,他對我表述的也不是這樣的語言。我隻能又一次認了,還是命。上天就是喜歡捉弄人,這誰也沒有辦法。現在,我是愛情的敵人。

我就從我走出拘留所那天開始講起吧。

那天跨出拘留所的大門,是元旦以後的第一個周末。地麵的積雪在我腳下尖厲地叫著,太陽從空中輻射出白色的冷光,仿佛也在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我背對著鐵門哆嗦了一下。我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我的手表已經停擺了七千二百多個小時。我沒法知道當時的具體時間。我慢慢地踱進拘留所旁邊的小賣店裏,對著櫥窗的玻璃鏡子審視自己。那時候我還沒有讀過《情人》,我還沒有想過衰老對我來說將意味著什麼。那時我隻能看到,櫥窗玻璃上纖塵不染,映照出來的我依然楚楚動人。我的麵孔有一點蒼白還有一點憔悴,但我飽滿的嘴唇顯得剛毅堅定,我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我發現我眼睛裏邊重新燃燒起來的光芒,就像往昔那麼嫵媚、迷人、深摯而又有些貪婪。我數了數兜裏的零錢,拿出來一些,買了一大把包裝粗糙的果丹皮,整支整支地向嘴裏塞去。我的身體都被果丹皮酸透了,牙齒的縫隙間冒著嗖嗖的涼氣,胃裏邊如同翻江倒海。就是這時候,老羅吉出現在我的麵前,他當時的樣子我終生難忘。

“你就是郭豐吧,”他生硬地擠出來一臉笑容,好像說的是背好的台詞,“我想和你到那邊的酒店裏去說說話。”

老羅吉的聲音一個勁發抖,兩眼有些怯懦地四處逡巡。後來我就理解他那最初的表現了。那畢竟是在拘留所的附近,與高牆、囚室、槍械和警察隻有咫尺之遙。可是當時,我把他當成一個趁火打劫的初級流氓。

“你——”對於老羅吉的貿然出現我不能不驚慌,我首先是擔心又有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你是誰?”我十分警惕地注視著他的表情,“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說句心裏話,我寧可他是初級流氓,也不願意他是個衙門口裏吃官飯的人,“你要對我說什麼?”

“我——”在我的敵意麵前,老羅吉幾乎就要哭了出來,那一瞬間,他活像一個頭一次向女同學求愛的中學生。“我沒有絲毫惡意,我隻是想……想幫助你。讓我到那個酒店裏跟你細說好嗎?”

“幫助我?”我想起了在拘留所裏管教的幫助,但我知道老羅吉指的肯定不是那種幫助形式。我猶豫了一下說:“即使我是一個剛剛走出拘留所的人,我也不需要一個陌生人的幫助。”

老羅吉好像比我更加手足無措。“但是郭豐,我們隻是談一談,吃點飯不好嗎?談過之後你再拒絕也不遲的。”老羅吉哭喪著的麵孔上寫滿了哀求。我低下頭去,咽了口涎水。

我的確餓了,或者說我的確饞了。十個月拘留所的生活,就是把一個人的思想、血肉、胃和大腸全部掏空的生活。我的態度和緩了一些。“可是,可是我不能在對你一無所知之前接受你的施舍,哪怕隻是一頓飯。”

老羅吉從我的聲調裏聽出了希望。“我叫羅吉,”老羅吉飛快地打開他腋下的公文包,手忙腳亂地掏出他的工作證和名片,“是《城市晚報》的副總編輯。”這時老羅吉的慌亂正在一點一點地被鎮定取代,“我不希望有什麼熟人碰到我站在這裏,咱們還是快點進酒店吧。”看看我,他又補了一句:“我不是要采訪你。”

我看出來他的確不像是有什麼惡意,我想我沒有道理放棄酒店裏的一餐好吃好喝,而讓一個道貌岸然的文明男子陪我站在這拘留所外的光天化日之下展覽亮相。我沒有立刻把工作證還他,隻是點了點頭,隨他走進了那家叫做新蕊酒店的雅座單間裏。

後來老羅吉告訴我,那天他守候在拘留所門外的兩個小時,就好像兩年或者兩輩子那樣漫長。他想過離開,以後再找我。可是一閉上眼睛,他就看到了我(在那之前他見過我的照片)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的樣子,他擔心我會就此喪失活下去的信心。他看到我跨出拘留所大門的時候,他的雙手雙腳和臉都已經凍僵了,他說那種冰冷的感覺能使他清醒。見我站在小賣店裏以窗為鏡,那麼專注地打量自己,他的淚水漫出了眼眶,在凝結成晶體的那一瞬間,被他從眼角抹了下去。

換了別的姑娘,我不知道對老羅吉的出現會持一種怎樣的態度,但我卻比較容易地就接受了他,開始喝酒的時候,我已經鬆弛起來。怎麼說呢,從我的本性來講,我喜歡不斷介入新鮮的生活,我對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充滿了好奇。相比之下,倒是老羅吉要講清楚事情的原委需要有一個過程。

“那就謝謝羅大總編輯這一桌子美味了。”我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酒杯,不再追問老羅吉的動機目的。

這是一次沒有緣由的接風洗塵。幾口酒下肚以後,我想到了我的親人和熟人。現在我沒有親人也沒有了熟人,給我接風洗塵的,是個陌生人。我在心裏邊又一次對老羅吉說了聲謝謝。過了一會兒,到底是老羅吉首先忍不住了,他從公文包裏拿出幾張精心折疊過的報紙放到桌上,鋪展開來。我看到,那是一些過期的《城市晚報》。“這,”他說,“還有這,這,”他細長的手指十分靈巧地在報紙上指指戳戳,“都登著關於你的報道。”

我朝報紙上溜了一眼,我努力克製著心中的好奇不去細看報紙上的文字。“現在的新聞單位都喜歡花邊新聞,你們不登這些登什麼?”

“也許是這樣。”大概也是酒精的作用,老羅吉的話慢慢變得流暢起來。“但對待同一件事情,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做文章。你瀏覽一下這些文字就會發現,我的報紙關注你的命運不是為了獵奇。我不能說你的無罪釋放得歸功於我這張報紙對你的持續聲援,但這能說明我對你的幫助早已開始了。”

“你是要我報答嗎?”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真心誠意地要幫助你。我不知道你在那裏邊能不能看到報紙,可是發表在所有報刊上的關於你的消息我卻都注意了,為你說話的,隻我一家。”

“那你隻不過是做到了實事求是。”

“但你應該知道要實事求是是多麼困難。”

自從我被卷進了這件事情,我就成了許多新聞記者追蹤的獵物。他們那一張張下作的嘴臉,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到惡心。“我想起來了,張大軍是你手下的兵。”麵前的報紙上,“本報記者張大軍”的字樣跳進了我的眼簾。我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報紙,發現張大軍筆下那個充當第三者的女大學生××的確不是洪水猛獸。我抬頭看看老羅吉,記起了白白淨淨的晚報記者張大軍對我的同情。“我的情況都是他告訴你的嗎?”張大軍是高我兩屆的大學校友,他采訪我時對我說過,按他的想法寫出文章,也許會遇到麻煩。但是,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表白,記者不能光聽新聞發布,記者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發掘與剖析新聞事件。看來是他的這位領導支持了他。

“對,張大軍的采訪就是我安排的。”老羅吉漸漸活泛起來,“作為報紙的負責人之一,我為我們報紙主持了正義感到驕傲。”老羅吉似乎是從我的問話裏受到了啟發,他流利地說,“現在雖然你這件事情已經完結了,可我想我們得把幫助你的工作做到底。”

“還幫我什麼?”

“學校已經把你開除了,沒人分配你的工作了。我們應該幫你找一條謀生的道路。”

“目的呢?”

“目的?”老羅吉又結巴起來,“我們,我們社會主義的大家庭裏,互相幫助要什麼目的?”

聽著老羅吉的話,我笑了。現在對我來說,當務之急還真就是一份工作。

“你說的‘我們’,是你們全報社嗎?”

“我們……不,不是報社。我們……主要……主要是我……”

“那你是要我到你們報社當記者去嗎?”

“這——”老羅吉猶豫了一下,“你最好還是不要這麼尖酸刻薄。”老羅吉看著我,他已經重又變得平靜起來。“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聰明透頂的姑娘,不那麼好唬。我隻能如實相告,我不想把你安排在我的單位工作。但你畢竟在大學讀了好幾年的中文,我會給你找一個差不多的地方。”老羅吉不斷把菜盤向我推來。“如果你答應接受我的幫助,具體事情我們可以再商量。”

“你對我這樣,為什麼?”

“為了——”老羅吉這回的回答胸有成竹,“心中的快樂。不過有些事情是解釋不清的,如果你再問我,我將用莊子的話回答你: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那——”我笑了,“我就先謝謝你了。”我頓了一下,可是沒有忍住,“順便問一句,張大軍知道你來接我嗎?”

“不、不知道……”老羅吉的表情有點尷尬。

“好吧,”我捉住了老羅吉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暫時我先什麼也不問了,我聽你的。”

老羅吉輕輕地吐了口長氣,用溫和的目光回望著我。“那走吧,我已經為你租好了一間單室的房子,我送你去。”

“這……噢,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要回去了吧,”老羅吉欲言又止,“如果回去,也隔些日子不行嗎?”

“你放心,”我看出了老羅吉的難言之隱,“我不會走我媽媽的路的。我回家住一兩天,然後再考慮去不去你幫我租的房子裏住……我至少把我家的房子也租出去、換一點收入嘛。”

在老羅吉的麵前,在拘留所的十個月,在我生命走過的二十四個年頭裏,我是多麼堅強啊!除了愛情能夠讓我流淚,讓我悲傷,我好像就從來沒有過沮喪和絕望。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造就了我的性格,但我知道愛總是讓我充滿活力。從小時候起,我愛媽媽,愛爸爸,長大以後,我發現了身體的奇跡,於是我愛我的身體,愛那上邊的每一根毛發、每一個斑點、每一條皺褶和每一塊紋理。我愛男人,那些讓我迷戀的男人,他們使我完整並且強大。對他們的愛是我最好的老師。愛能夠使我聰胡、勇敢、善良、熱情、充滿希望和無怨無悔。不論什麼時候,我總是心懷夢想。可是現在,我忽然發現,原來過去的我是被我自己設置的假象給蒙騙住了。其實我也完全還會有現在這麼一副無助的祥子,就像狂風中的一株小草,沙漠裏的一脈水流,在疏朗然而密實的天地之間,在廣大卻規範的國度裏,在一個北方的城市,在我自己的家中,顯得那麼孱弱而又孤零,渺小並且卑微。

我終於哭了。

媽媽沒有死在這間屋子裏。媽媽知道我是無辜的,媽媽把這個我注定還要回來的家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她跳進了大海,連屍首都不要。她在留給我的遺書裏,把“我愛你女兒”這句話重複了五遍。

媽媽死在六個月前,現在我讀到的是六個月前的墨跡。這是我離家十個月來第一次重進家門,感到家中的一切都沒有變化。我癡癡地捧著媽媽的遺像,蜷縮在床上。我哭完了睡,睡醒了哭,哭和睡也漸漸變成了同一件事情。天已經黑盡了,我既忘記了點燈,也忘記了吃飯。當一陣陣柔和悅耳的音樂門鈴聲把我叫醒時,我竟不知道身在何處,我隻能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衝門板發呆。我赤腳站在過廳裏冰涼的地磚上,感受著音樂門鈴雷同的吟唱。直到好久好久之後,一陣窸窸窣窣的紙片摩擦地麵聲傳來,我才意識到那是按鈴人把紙條塞了進來。

我點亮中廳的吊燈,向門板與地麵間的縫隙伏下身去。我看到紙條是老羅吉寫的,他的筆跡一絲不苟。“郭豐,怕你心情不好,我來看你。工作的事情已有眉目。”我想打開房門喊叫老羅吉,可我又怕驚動了鄰居。我手忙腳亂地把三室一廳一廚一廁裏所有的電燈都點亮。我知道,從南窗北窗都可以看到,我的家裏燈火輝煌。

叮鈴鈴……我又聽到了門鈴聲。

“郭豐,你別對我總是哎哎哎的好不好,我有名字。”

“可我有點叫不出口。”

“為什麼?”

“我想——是因為我還沒想好你這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叫你羅總編吧,好像不那麼對味;叫你叔叔或者大哥吧,可你比叔叔小比大哥大,而且我也討厭這樣的叫法;直呼你的名字呢,又顯得對你不夠尊敬。這事讓我也挺為難的。其實應該就叫名字,所有的人互相間都叫名字那有多方便。我小時候看過一部外國電影叫《英俊少年》,有一個鏡頭我非常感動。那個德國男孩兒早晨來到他爸爸的床邊,摸著他爸爸的禿頭說:‘嘿,卡爾,起床了。’卡爾是他爸爸的名字。”

“這真是不錯。你這樣叫過你爸爸嗎?”

“咱們不提我爸爸好嗎?”

“噢,對不起。這樣吧,你就叫我的名字,但咱們畢竟是在中國,你就再囉嗦一點,前邊加個‘老’字。我終歸還是比你大不少的。”

“叫你老羅吉?”

“對,老羅吉。”

“行,這名字挺棒的,對吧老羅吉?”

“當然挺棒的,我女兒總這樣叫我。”

“你要充大輩兒嗎?”

“沒準我的輩兒就是大。”

“行呀老羅吉,我什麼都不在乎的。”

對於性的癡迷是一種生理現象還是心理現象,這我想不好。我癡迷於性,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病態,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是否也像我這樣。我對男人總是無法憎恨,即使他們對不起我,即使是對我那個父親。

他叫郭中華,他是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他也曾是個出色的運動員。如果我們站在一個更單純一些的角度來看待問題,可以這樣說,他一直到死始終對我很好。而我呢,最初我們關係單一,我喜歡他崇拜他;後來我們的關係複雜起來,我對他仇恨與依戀並生、嫌惡與熱愛交織;到了最後,到他死去以後,到我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以後,我與他的關係和我與他的感情都已無從判斷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做結論。

郭中華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媽媽總是帶運動員出去比賽,我與在訓練處當副處長的郭中華單獨在家的時候非常多。我不清楚別人家的父親對女兒是怎樣親近的,郭中華對我的親近則總能讓我感受到雙重的幸福和快樂——一種是屬於女兒的,一種是屬於女人的。我不想說郭中華禽獸不如一類的話,他是一個理智並且節製的男人。現在回想起來,他對我的企圖應該是從我的童年時代就開始了,從我懂事他就為我畫出一條最終走入他的懷抱的曲折軌跡。可是他一點也沒有傷害我,他一直等到我十七歲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的初戀失敗了,那個擁抱過我親吻過我的高年級男生考上大學不理我了。我在家裏哭得昏天黑地。媽媽帶著她的隊員去了長沙,郭中華一個人在家勸我安慰我。他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淚,又用嘴唇撥弄我的頭發,就像那個剛剛用信函刺傷了我的男生對我做過的一樣。這樣的安撫與關愛,以前郭中華也給過我,可是以前我沒有留意,原來他在這樣做時不僅僅是父親,而且更是個男人。現在我意識到了,我想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可是我的決心卻無法更加堅強。安全感和鬆弛感都使我留戀郭中華的懷抱。後來天色就慢慢地黑了下來,而我們漫長謹慎但又一往無前的過渡也一點一點地接近了頂峰。當我們都不再會使用語言進行交流時,我們隻能忐忑不安地結合到了一起。這是一種奇異的經曆,它給人帶來的種種感覺刺心蝕骨,不是恐慌、羞愧、內疚、負罪這樣一些泛泛之詞可以涵蓋的。在媽媽回來之前的那些日子裏,我和郭中華過著的是一種世界末日來臨般的絕望生活。以後也一直是這樣。媽媽在家的時候,我們拚命地對媽媽大獻殷勤,我們互相躲避甚至仇視對方;可是當媽媽出門的時候,我們便不管不顧地偷歡苟合,把每一個夜晚都命名為最後一個夜晚,把每一次交媾都認定為最後一次交媾。後來,在我高考的前夕,郭中華因為一次偶然的肺內感染竟丟掉了性命,這真不知應該讓我慶幸還是悲傷。在一個陰霾的深夜,在我和媽媽都因為過度的痛哭而虛弱不堪時,媽媽忽然用冷靜的聲音攪醒了我正在趨於麻木的全部感覺。

“我沒有想到人的死亡會是這麼容易,”媽媽望著郭中華顯得有一點短小的屍體說,“所以有些事情我想早一些告訴你。”

“什麼事情?”

“郭中華他不是你的生身父親,他是你的養父。”

這樣的事情我不願意回想。可是這樣的事情它是客觀存在,它會銘心刻骨地伴隨我的始終。當老羅吉成為我最親密的朋友以後,有一天傍晚我走過報社附近的林陰甬道,意外地看到老羅吉正帶著他的女兒羅馨兒坐在石凳上親昵地說話。我想他們是在等待即將下班的妻子和母親劉英子吧。我沒有去驚動老羅吉和羅馨兒,我站在溫暖的夕陽餘輝中,隻是久久地凝望著他們。那一段時刻有些殘酷,為我重現了一頁頁過去。我感情複雜地溫習著往昔,我為有些事情已經成了千古之謎而感到遺憾。我想到了那個叫郭中華的養父,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兒嗎?我想到了那個叫斯魅的生母,她知道我同時還是她的情敵嗎?在媽媽給我講述她的故事時,我隻顧為我與郭中華的沒有血緣關係暗自慶幸了;而除了媽媽那一次冷靜的講述,我再也沒有勇氣去詢問關於她、關於郭中華以及關於他們與我的任何事情了。現在我渴望搞清一切,可這是不可能的,我隻能永遠地忍受著它們對我的糾纏折磨。

在那個林陰路上的傍晚之後,我問老羅吉,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他是否曾經有過亂倫的念頭。

“你怎麼——”老羅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但我和老羅吉已經是朋友,他不再把我看成怪物。“這是不可能的事。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很輕鬆地對他笑著。“老羅吉你別緊張,我沒有暗示你或者戲弄你的意思。羅馨兒還隻是個孩子嘛。我想說的是,人的欲望有些時候肯定是非常奇怪非常複雜的,可能說出來不潔,但事實如此。”

“但人是有理智的,人的理智比欲望強大。”

“這是另一回事,我沒問你理智和欲望誰更強大,我問的是你是否有過邪欲萌動的時刻——而且隻是針對女兒的。”

“你……我怎麼說呢?”老羅吉在我麵前不願撒謊,他隻是在與自己的道德約束做鬥爭。

“如果你怕以你為例褻瀆了你的馨兒,你就說說你對一般男人的感覺。”

“也許是有的……那種亂倫的念頭。”老羅吉說出“亂倫”兩個字異常吃力,他的眼睛不敢看我。“尤其是想到女兒會長大,會充滿性感,會像她的母親與自己做出的一切事情那樣與別的男人做出一切,有一種占有她的情欲便會在瞬間出現,這或許也算是人之常情。當然人是能夠……”

“人是能夠控製自己的。這我懂。”我很開心地大笑起來。老羅吉也敷衍地搖頭憨笑。

老羅吉在認識我之前,早就把他能打聽到的關於我的情況都了解到了,我想,除了張大軍,他還能去問誰呢?所以張大軍對他的懷疑,肯定是從我還在拘留所裏不知道天底下有一個老羅吉的時候就開始了。

我的工作是在文藝出版社當校對員。老羅吉與社裏的於總編是好朋友,他說我是他一門遠親的孩子,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幫我找一個飯碗。除了我上大學這段事避開不提,老羅吉告訴於總編,我愛好文學,文字能力強,對經商做買賣沒有興趣,隻希望在他這裏鍛煉鍛煉,將來做點文字工作。我想於總編也不會那麼輕信,他認準了我與老羅吉的關係難以示人,這我從他對我的態度上就看得出來。

老羅吉幫我租的房子在南市小區,與報社和報社宿舍都隻有一箭之地,他來看我,走路也用不了十五分鍾。那個房主也是他的朋友,叫金中,是個口袋不癟的小老板。離婚之後買了這處房子,後來又複婚了,這處房子也沒再出手。金中不缺錢,金中說房子盡可以借給老羅吉用。但老羅吉為了慎重起見,在讓我搬進去之前還是帶我與金中談了一次,以示他隻是搭個橋。金中當時就開起了老羅吉的玩笑:羅吉兄,你不用跟我還遮遮掩掩的,現在金屋藏嬌又不是什麼醜事。最後他隻是象征性地收了我一點點房租。

為了我,機關算盡的老羅吉絞盡腦汁,他把每一步都設計得前可以進村後可以靠店,他的精明和精細時常讓我驚訝也不是,讚歎也不是,嘲笑也不是。我想這就是男人的本事了。回想那些與我有過交往的男人,他們的謹慎似乎與生俱來,而老羅吉是他們中的典範。直到一切都處理停當了,老羅吉才自以為得計地放鬆下來。可我想,男人的局限也就在這裏,他們總以為別人是傻子,其實呢,繞來繞去,最後掉進坑裏的卻總是他們自己。

“老羅吉,你好像沒有這麼得意的道理。不論你怎麼解釋怎麼鋪墊怎麼打圓場,別人不會認為你是在學雷鋒的,隻能認為你是在搞情人。”

“隨他們去吧,腳正不怕鞋歪,我不在乎。”

“你有官職,你有家庭,你還有前途。不在乎怕是不行。”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別再幫我。”

“你——”老羅吉一聽我這樣說話就無言以對,“那你就當我是學雷鋒做好事吧。雷鋒做好事不是自己不吃不喝不穿不用的嗎?我做好事也在乎不了其他了,這沒什麼不行。”

我看著老羅吉差不多是快樂的表情,就不打算再就這個話題說什麼了。總之我要感謝老羅吉,是他為我的可以繼續生活下去提供了可能。至於他的動機與目的,我無須去猜測,也許他就是希望我能成為他的情人。不過這是兩個人的事情,除了他,還有我。我不知道隨著交往的深入,我們的關係能否向情人發展,但即使我不喜歡與他走到那一步,我也願意接受他的一片美意。我把他為我做的一切看成他對我的愛。我可以不愛別人,但我不會拒絕別人愛我。我是一個樂於從別人的愛中發現自己的價值和意義的女人。

校對工作是一個枯燥的活計,它和讀書不一樣。讀書是從文字後邊找尋一些優美的精靈,而校對是把那些優美精靈的外衣剪得支離破碎。每天在燈下桌前,坐得人腰酸背疼,什麼時候抬起頭來,都會覺得天旋地轉。我對校對工作產生了抵觸的情緒。如果是依我以前的性格,我會立刻放棄它的,我不管以後有可能做一個編輯的誘惑是多麼強烈。可是現在不行,現在我倒黴了,一旦放棄這個工作,我無處可去。我不想到各種公司去幹活,當文秘、搞公關或者做廣告,我都沒興趣,我不可能到任何服務性部門去混事,酒店小姐、服裝攤主、賓館打雜,我更不會去幹。我願意當教師,我願意把知識和愛給那些天真純潔的孩子們。而且在上課之餘,時間可以自己支配,既不需要負什麼具體的責任,也不需要冒什麼直接的風險。我喜歡那樣一種更多冥想成分的生活。如果我在師範學院得以正常畢業的話,我想我會是一個最服從分配並且能安心工作的好教員。但是現在我是校對員。

不過校對工作對於目前的我來說,也有好處。它扳人身體磨人時間,正好可以分散我那些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耗去我那些難以枯竭的過剩精力。規定的定額數我完成起來並不費力,如果有定額以外的活,沒人願意接的話,我也會拿過來。我不隻是為了多掙那份並不優厚的小錢,我是想用工作來占滿我的時間。

老羅吉對我的工作態度非常滿意。他幾乎天天都來看我一遍,有時坐十分鍾,有時坐兩個小時,有時吃我做的飯或者陪我去外邊吃。在我麵前,他內向而寬厚,最興奮的時候也知道什麼該回避什麼該節製。可以說他基本上做到了對我隱私的尊重。隻是有一次,在我做沙拉的時候,他忽然忍不住地冒出來一句:許達是不是做沙拉特別拿手?

“你怎麼知道?”我停止了手上的攪拌,回頭去看坐在床沿的老羅吉。

老羅吉非常尷尬,滿臉通紅。“我是,我是聽我們一個體育記者說的,他和許達是朋友。”

“你這人……你了解與我有關的一切。”

“我沒有惡意。”

“我知道。”我說。冷場了一會兒,我把拌好的沙拉盛出一盤擺在桌上,開始往杯子裏倒酒。“我做沙拉就是跟許達學的。”

“你要是不願意,咱們不說他。”

“為什麼不願意呢,我愛過他。”

“現在不愛了?”

“他死了。”

“你這樣講話挺可怕的。”

“是嗎?許達也說我有時候可怕,好多人都說過我有時候可怕。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讓人怕在哪兒呢?我一點壞心眼也沒有。”

“大概是你看待問題的方式吧。”

“誰知道呢?我們相愛,可相愛不一定就要嫁給他呀。他鬧離婚,他老婆說是我指使的。其實他老婆把他的錢、他的榮譽看得很重,我沒有。我們那大院裏什麼級的冠軍都有,我媽媽就是老牌的亞洲冠軍。隻是我媽媽那個年代的冠軍沒有現在的冠軍有錢,可我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女人。再說就衝許達最後殺害妻子,你也可以想像他的素質,我怎麼會嫁給這樣一個人呢?即使不是出了他殺人這件事,我們也到了分手的時候。”

“如果他殺妻這事沒有敗露,他能允許你跟他分手嗎?”

“我也有點後怕呢。我不嫁他,他沒準也會殺我的。”

“那許達為什麼要說你也可怕呢?”

“他說我愛他,可又不想嫁給他,這就可怕。”

老羅吉默默地喝酒,不再說話。我和老羅吉開始談論許達了,談論許達,我就像在談論一個與我無涉的外人的事情。大概這也讓老羅吉感到可怕。但事實就是這樣,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對任何過去的事情,所抱的態度都很釋然。在這以後,我跟老羅吉談論任何我往昔的故事,所持的都是這樣一種淡漠的態度。我隻能認為這是我天然的性格。當我投身到一件事情中去時,我的熱情能熔化一切;可當那件事對我來說已成為過去時,我又能靜如止水。我是一個永遠生活在“現在”的人。

過了好久,老羅吉突然吃力地說道:“許達沒來得及殺你,可是他殺死了你的媽媽。”

我被老羅吉的話說得一愣,我還從沒有這麼考慮過問題。難道就因為媽媽是許達的啟蒙教練嗎?是的,當許達的老婆找到媽媽又吵又鬧時,媽媽的確說過這樣的話:這是我作的孽,你怪我吧!

“你怎麼會這樣認為?”我不解地看著老羅吉。

“有的事情大概你也不清楚,當時你在拘留所裏。”老羅吉看著我床頭上媽媽的照片。媽媽沒掛獎牌也沒捧鮮花,但媽媽在微笑,媽媽眼裏那寧靜的光輝,投射在我臉上,也投射在老羅吉臉上。“我曾聽到過一種流言,說許達是在學你媽媽,說你爸爸的死亡十分可疑。”老羅吉說著捧起了媽媽的照片。

“這是胡說八道!中傷誹謗!”我站在地上渾身哆嗦,我真的還不知道有這樣的說法。

“我聽人講過你媽媽跳海之前的一些情況,我分析,她可能不像在遺書裏寫的那樣對你充滿信心。”

“你是說媽媽認為我和許達同謀……”

“郭豐,作為一個普通朋友。我想,這件事情的教訓太大太大啦……”

我木呆呆地看著老羅吉,媽媽正在他的手上活起來。“誰也不怪,是我殺死了媽媽!”我從老羅吉手裏奪過媽媽的照片,仿佛能夠聽到媽媽在默默飲泣。“豐兒你什麼也沒幹是嗎豐兒?豐兒你什麼也沒幹是嗎豐兒?豐兒你什麼也沒幹是嗎豐兒……”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充滿了整個房間。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能看到無邊夜空裏一片蒼茫。“你們不要把我的豐兒帶走,你們不要把我的豐兒帶走呀……”媽媽發瘋般地撲到我身上,用她的腦袋撞我腕上的手銬。我伏在玻璃窗上號陶大哭,心裏邊就像碎了一樣。媽媽的影像在照片上一團模糊,如同海水在把她撕碎在把她吞沒。老羅吉慢慢地站到我身後,用溫熱的手掌拍我的後背,他低聲地勸我要冷靜一點。可是我無法冷靜,我也不想冷靜。回家那天,我自己已經哭過了;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想,我還要當著別人的麵,再哭一次,因為我要把那個目睹我哭泣傾聽我喊叫的人,當成那個冤枉我、誤會我、曲解我、懲罰我的誠實世界上的全權代表。

“媽媽呀,媽——媽——”

我還這麼年輕,可我已經有點願意回首往事了。往昔的歲月有苦有甜,不過一成為過去,一經過記憶的過濾和篩選,剩下的,就全都變成了溫馨和愉快。那感覺,就如同你穿越一道險山惡嶺以後,再躺著軟床品著香茗欣賞關於那道險山惡嶺的長卷丹青。

我始終沒有什麼太過得硬的女朋友。事實上,瑣屑和狹隘隻是女人性格的表麵現象,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男人的瑣屑和狹隘。我沒有什麼女朋友,是女人的矜持和做作讓我深惡痛絕。也許是因為我自小生活在體訓班大院的緣故吧,我的審美度的確立,肯定就是建立在生命體不屈不撓的律動上麵。我看慣了強健的肌肉和淋漓的汗水,我聽慣了重濁的呼吸和放縱的哭笑。但是女人缺少這些我熱愛的東西。我從小就願意和男孩子在一塊玩,稍大一些,與我要好的也總是男朋友。我這樣一種性格特點的形成,便決定了我此後的命運。開始時我也不太把我的漂亮當一回事,我以為男人喜歡我也像我喜歡他們那樣,隻是意氣相投,能夠傾心交談一泄胸臆便是最大的快事。其實後來我才發現,在男人與女人之間,是很難存在友誼的。男人女人能做成朋友,首先便是性的吸引。即使由於種種道德習俗的規範約束,性的引力也不會減弱,它隻是更為隱晦罷了。至少在男人是這樣的。但是在那時我不懂這些,我天真地希望與一些無法讓我產生愛情但能夠喚起我友誼的男人交成朋友。

事實上,我始終也沒什麼朋友。性可以吸引,性更可以排斥。

我第二次見到劉英子,是在第一次見到她三年以後。

那天一個叫賈秀姍的女孩子在校對中出了個大錯,校對科開會,一直到很晚才結束。我在街上的小飯鋪吃了碗麵條,順便去逛文化路夜市。文化路夜市在報社附近,其繁華程度與天氣的好壞有直接關係。這天天上月明,地上燈火輝煌,文化路夜市自然熙熙攘攘。夜市上的東西比較便宜,有好多標的都是批發價格,當然贗品也多。我挑挑揀揀地買了兩條內褲一個胸罩和幾樣化妝品,離開夜市的時候,看到了老羅吉。由於周圍的人全都挨挨擠擠,老羅吉一出現在我麵前,我們已經近在咫尺了。我看到他的右腋下夾了個大塑料包,左手領著一個小女孩,而小女孩的另一隻手,則連接著另一個女人的右手。想要躲開已經來不及了。我看到,老羅吉的臉色正在開始變化,被夜市上花裏胡哨的燈光那麼不負責任地一抹一晃,搞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估計我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幸好在一個問題上我和老羅吉轉瞬之間就達成了默契:我們都假裝互不認識。

“你是小郭吧?”在我們即將擦身而過的一刹那,與老羅吉隔著一個女孩子的那個女人說話了。與此同時,我一個人和他們三個人相對著站住了。

“你是……”我把視線從老羅吉臉上轉到那個女人的臉上。“你好像是劉……劉醫生。”

“對啦,是我。”

“哎呀劉醫生,你不穿白大褂我都認不出你。你好嗎?”

“好好,我挺好的。”

原來劉醫生是老羅吉的妻子。劉醫生是個熱情開朗的女人,盡管我們不時被逛夜市的人前擁後擠,可她卻沒有立刻分手的意思。我看了一眼老羅吉,老羅吉又緊張又驚訝。

“這是我丈夫和女兒,”劉醫生衝老羅吉那邊點了一下頭,但她沒注意老羅吉的表情,“這是我的一個患者,她媽媽當年是著名運動員,叫斯魅……”我和老羅吉像陌生人那樣互相道了聲你好,他們的女兒也禮貌地向我打了招呼。為了掩飾,我去撫摸小女孩的臉蛋,可劉醫生還是說個沒完。“小郭,你媽媽好嗎?”

“她去世了,在半年前。”我小聲回答。我怕她再接著沒完沒了地問下去,就又補充說:“她到下麵去選運動員,坐的小船在海上出事了。”這是我靈機一動為媽媽設計出來的死因,我覺得以後可以沿用下去。我看了老羅吉一眼。

“實在是遺憾。我很難過,小郭。”

“謝謝你的關心,劉醫生。”

“你大學畢業了吧?”

“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