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發現田岷在她導師的影響下,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在田岷隨她導師離開沈陽的那些日子裏,我幾乎得了一種叫做強迫性妄想症的病。我憂心忡忡地想,雖然我和田岷依然恩恩愛愛,雖然我們依然在一張張能被田岷接納的床榻上流連忘返,可是我們心裏那股原始的情感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被腐蝕殆盡了。我們身心無條件的需要變成了一幅刻意擺放過的做作的布景,在這塊布景前麵的所有演出,那些一招一式一顰一笑,全都被固定在了一尊了無生氣的僵死的雕塑上。
田岷和我第一次上床,是在她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那天。我不能說田岷是個老派姑娘,但她的確不很情願先斬後奏。本來我們早已商量好了,如果她考試失敗,那她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立刻結婚。可是現在她通過了考試,我們的婚期便隻好推到她研究生畢業了。這時間對我來說有點漫長,我也是不得已才提前出擊的。你這是逼著我破壞自己的原則,田岷說,本來我是想把這激動人心的時刻留在三年以後的。直到我們在黑暗中已經赤裸了身體,田岷還在嘟嘟囔囔。我真不明白,你們男人,為什麼就隻看重這個。
說句心裏話,我並不是一個如田岷所說隻看重“這個”的男人,但讓我等到三年以後的吉日喜期才“這個”,我又確實心有不甘。田岷是個出色的姑娘,文靜柔順並且美麗嬌媚,在學問相貌上都壓我一頭,我略感自卑這也屬正常。我開玩笑地對她解釋,我必須跑馬占地,免得以後竹籃子打水。當然話一出口我就後悔起來,田岷在感情上是一個被瓊瑤小說梳理得通體透明的無菌女孩,我所開的玩笑在她看來肯定下流粗俗。果然,田岷的熱情一落千丈,我們的第一次雲雨歡愛疲疲塌塌,就像是一碗涼水泡剩飯的勉強充饑。
田岷接續上了她的學生生涯,我則繼續著我的單身生活。她住校讀書,我坐機關睡集體宿舍;她有一外二外專業非專業的繁重功課,我有宴請開會學文件公費旅遊的各種事情。我們都很忙。如果我不離開沈陽,我們一般一周見一次麵,見麵後的活動大同小異:吃飯、聊天、看電影、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做愛。田岷對我們同床共枕的條件要求十分苛刻,所以更多的時候,縱使我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她也隻是千嬌百媚地與我情話綿綿,而不是毫無保留地跟我顛鸞倒鳳。我總是想,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們喜歡調情,喜歡誘惑,喜歡勾引,可偏偏對順理成章的肉體結合抵製排拒。她們是發自內心地看重肉體呢,還是沉溺在被她們不斷延長的調情誘惑勾引等精神快感中難於自拔而忽略了肉體?這問題我至今也說不清楚。
在那樣的日子裏,每當我和田岷來到一起時,都會出現一種一反往常的現象。以前我和田岷沒有過身體的結合,以前我們隻是一對普通的戀人,以前在一起時都是聽我誇誇其談;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田岷已經與我合而為一了,現在我對田岷做任何事情都不算過分了,現在我已經沒有興趣東拉西扯,而更多的時候我是冥思苦想著怎樣才能讓田岷高高興興地與我一同躺到床上去。在那樣的日子裏,掌握說話主動權的不再是我而是田岷。
田岷第一次對我提到她導師的愛情,是在一個周末的雨夜。那天是在我一個朋友的家裏,嶄新的房子還未經裝飾,各種建築材料所逸散出來的原始氣息恰如人意。朋友的單位比較仁慈,沒結婚也同樣可以分到房子。這天我打發走朋友接來田岷,我認為她會對這個環境表示滿意。果然田岷一來到這裏就激動不已,她喜歡上了我朋友的房子,甚至還喜歡上了我朋友的工作單位。她在廚房、廁所、陽台和居室裏馬不停蹄地走來走去,充滿豔羨地說以後我們要是能夠有一處這樣的房子也就心滿意足了。不結婚的人也應該受到尊重,她對房子的讚美告一段落後,又打量著朋友寫字台上上鎖的抽屜說,不結婚的人甚至有更多的隱私需要保護。我討好地跟在她的屁股後邊,連聲說著對對對對,就開始了對她的親吻和撫摸。可是我的導師,田岷移開了她的嘴巴自說自話,在我的挑逗麵前依然僵硬,他的獨身宿舍就像一件千瘡百孔的破衣服,使他置身在那些剛剛留校的青年教師之間,都無法遮住他衰弱的身體。田岷在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義憤,眼睛空洞得就如同投射在她眼睛裏的潔白的牆壁。田岷情緒的迅速轉移讓我掃興,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向她求歡,無異於自討沒趣。
怎麼?我驚訝地問,你的導師還沒房子?我想我得順著她的思路說點別的,要不然她又要說我,你們男的為什麼就隻看重“這個”。
結果我的關注產生了誤導,使田岷的聲調也開始了義憤。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田岷說,我導師還住在簡陋的獨身宿舍呢。田岷離開我的懷抱站起身來,對我們置身的這間房子怒目而視。他都五十歲了,他的一輩子都快完結了,可是他沒有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為什麼會這樣?你們學校也太不像話了。
就因為他沒有結婚。
沒結婚?那他為什麼五十歲了還不結婚,是不是他有什麼病呀?
你也讓我失望!田岷忽然對我嗬斥起來。你們每個人都是為了滿足窺陰心理而隻關心別人的隱私,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心和公正感。我想說的隻是,結婚和房子之間存在的並不是必然聯係。
我忙賠笑臉,是呀是呀,我也是在說房子。一個五十歲的老同誌了,不結婚也應該有一個獨處的地方。
十八歲以後的人都應該有一個獨處的地方。
對對。我這人群居慣了,以為別人也都會像我似的習慣那種不加掩飾的集體生活呢。
群居,聽著都惡心。
那不說你導師的事兒行了吧?
不行!
那就你說吧,我聽著。
我導師,你絕對無法想像。田岷站到窗前,雙手撫胸,兩目遠眺,如同舞台上的演員在朗誦內心獨白。他居然是一個羅密歐式的、充滿悲劇情調的、帶有古典意味的、浪漫色彩濃鬱的愛情至上主義者,他為了一個年輕時與他相愛的女人,始終再沒有過戀愛和結婚……
是這樣——聽著田岷這種學院式的誇張表述,我的頭皮都有點發麻。以前隻是在小說中電影裏看到過這樣的角色,可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角色來到身邊了,還真就有點讓人難以置信。我無暇去考慮對這種人物是應該敬佩還是應該嘲弄,我隻是對田岷這種表麵上近於做戲但絕對是發自內心的激動有點憂慮。你導師——可真是挺有性格呀……我想我需要做的是不予臧否,便隨隨便便地說了句廢話。你導師和他當年那個女友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一些什麼。
這是可以肯定的事情。田岷的聲音柔和起來,她垂下了眼瞼向我靠近。隻是我一點也想不明白,真誠相愛的一對戀人間,發生了什麼才會導致如此可怕的終生遺憾?田岷主動地偎進我懷裏,深深地沉浸到了她自己的冥想中。導師對他自己的事情一向守口如瓶,田岷又說,隻是因為他把我看成了他的得意門生,而且還因為我也是張集人,是他女友的老鄉,他才對我透露了幾句。你可得幫我替他保密。
那是自然的,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嘛。停了一會,我撫摸著田岷輕聲安慰道,別難過田岷,這樣的事情總是很複雜的,我想你的導師他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們永遠不會分手,我們永遠都能歡樂和幸福,你認為是這樣嗎?
是這樣田岷。我們永不分手,歡樂幸福……
這時候的田岷如小鳥依人,讓我對她萬分憐愛。在我們一步一步地邁向高潮時,我想到了田岷那位癡情的導師。他從愛情的另一個角度,提示給我們一些樸素的道理。我體會到了我和田岷共同的震顫。
這一個雨夜,是我和田岷都很真實的一個雨夜。
時間過得很快,未來的理學碩士田岷現在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複述她導師的感慨:隻有知識才能使人驕傲。我發現,田岷比讀本科的時候用功多了。當然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會說一些別的,然而那些別的話題總是會三繞兩繞地又繞回到她的學業和她的導師身上去。有一個周末,田岷告訴我她導師當年的女友長得十分美麗,並且有一個十分美麗的名字叫茉莉;又有一個周末,田岷告訴我她導師和茉莉戀愛的年齡和我們現在一樣大,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三;再有一個周末,田岷告訴我她導師和茉莉在不久之前居然有過一次邂逅……我不願意讓兩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愛情來統治我和田岷的生活,可是田岷似乎已經走火入魔,隻有讓她的導師和那個茉莉介入我倆之間,她才能夠亢奮起來。當然了,她給我講述的她導師和茉莉的故事支離破碎,其間許多似有若無的缺失疑點也能吊人胃口。於是猜測、補充、分析和評論田岷導師與茉莉之間的戀愛故事,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地成了我和田岷在一起時的一件重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