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宛如雙生的花朵(1 / 3)

兩生花,是一種花朵,長在泥土裏或者飄浮在水麵上。有黑色的或者紅色的根須。它們也曾散落在深深淺淺的草地上。旁邊躺著白紙糊的風箏,破舊的布娃娃,殘缺的小人書。這是我想象中的花朵。幻想它們,偶爾歡喜,偶爾悵惘。

我的小哥哥很擔憂我,他說,別老是沉迷在幻想的世界裏,多學點有用的東西,等你進入社會你會更加發現做人有多麼的難。什麼是有用的東西? 書本上的知識?父母教的道理?生存的技能? 它們都大同小異吧,我們接受了它們,可我們的命運,仍然如此迥異。

這是一個騙局。

我們身在其中而不自知。自知也無力自拔,像一個沼澤,在咕嚕咕嚕冒著熱氣,越掙紮就陷得越深,所以還是順其自然的好,如你所知我們大多數人就是如此。

我和小哥哥青梅竹馬,上大學時,他往南方我則留在這個終年潮濕的城市。每次去學校他都會送我,說,好好照顧自己,上一次他說的是,你好自己為之吧。我仰起臉說,好的。

我一直都好自己為之,這一點西寧隻有最清楚。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他就對我說,我喜歡你,沒有辦法。與其說是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不如說是注定的命中相遇。

我鍾愛兩種顏色,純白純黑。像掌心與手背,無法比較。西寧第一次送我的花是一束白色的馬蹄蓮,它在陽光裏閃耀著溫暖和蠱惑。他說,我本來想買百合,但我沒那麼多錢。我笑著說,正好,我隻有樸素的布裙,沒有華麗的衣服去配百合。

是黃昏,風裏有薔薇花的香氣,我穿著棉裙,舉著馬蹄蓮,跟著西寧走。走過兩條街道,經過一片廢墟,我們來到一幢小樓前,八十年代的建築,牆壁上繞滿了綠色的紫色的藤條,窗戶外空調的排水管正滴滴嗒嗒往下滲水。被溽濕的葉子,在風裏飄來蕩去,像極了一幅畫。那時我清楚的知道,許多年以後,這些記憶仍然會破空而來。

二樓的小屋裏,我躺在那張寬大的木床上,陽光包裹著我潮濕的身體,西寧把它一點一點打開,讓它在黃昏的陽光裏像馬蹄蓮一樣怒放。他的汗液一點一點滲透進我的身體裏了,從此,我的身上就有了他的氣味。

我們躺在雪白的床單上,西寧使勁咬我的手指。我撫摸著他瘦瘦的臉,西寧才是小昔的第一個男人,你現在不明白沒有關係,記住就行了。然後我們都哭了。

太陽緩緩沉下去了,西寧枕著半個枕頭,蜷成一團睡得很香。我俯下身去,深深的吻我的西寧,滿腹柔情,幾乎要將我揉碎的柔情,幾乎要將我融化的柔情,我知道我將陶醉。

我的西寧,和我一樣敏感多情,不諳世事。

西寧說我的性格裏有一種渴望被溺愛的成分,這樣的渴望導致了我對他的溺愛,還有那不可救藥的天真和孩子氣。

傳說中這樣的孩子應該來自破碎的家庭,但實際上我家庭幸福,和所有幸福的家庭相似。後來我才知道這不過是成長的必須。慶幸的是,我很堅韌。

我的小哥哥說,你有兩個選擇,要麼嫁我要麼堅韌,自己去承受愛情和生活帶來的一切。

相書上說,我的一生會有兩個男人,一個給我安定的生活,一個給我幸福的愛情。我不知道這兩個男人是不是我的小哥哥和西寧。

我的小哥哥,他也一直努力愛著我。

第一次他抱我的時候,我才十四歲,剛剛發育。他抱著我單薄的身體,笨拙的親我的嘴唇,我睜著眼睛,茫然的望著他,那時,我想起一個奇怪的句子,我從一個長滿薄荷的地方來,有著兩顆微酸的牙齒。到現在我仍然不明白那時為什麼會想到那麼奇怪的句子。

我的小哥哥一直都很懂得照顧我,如我的父母一樣,怕我學壞,怕我上當受騙,怕我惹是生非,怕我遭遇坎坷。我不知道成長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用心體驗著成長帶來的驚奇,欣喜,憂傷,快樂,衝動,思考,迷茫,憤怒和絕望。

他們隻希望我平安幸福,他們甚至認為我隻需要平安幸福,於是我就在他們的世界裏平安幸福。

我的小哥哥從小就聰明好學,樂觀積極,每次想到這裏,我都想起,他送我去上高複班的情景,走到時候他說,小昔,你要對自己負責,好好學習。我沒弄懂這兩句話之間的關係,因為我不喜歡高中的學習特別是考試,但我知道我必須好好學習,考大學。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不想讓那些除了考大學什麼都不會的傻逼笑話我。一想到笑話我的人竟然是一群傻逼我就更加難受。

這是一個使命,我終於把它完成。

我開始有多的驚人的時間和閑暇,讓我措手不及,一直被禁錮的某些東西就開是蓬勃生長,胡思亂想,虛無飄渺,異想天開。

我一直是那麼簡單的姑娘,神定氣閑,波瀾不驚。和所有健康快的姑娘一樣行走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我不讓自己和周遭的事物發生具體的衝突,我從來不特立獨行,也不標新立異。不喜歡的時候,我就照鏡子,對自己笑笑說,眼睛睜一閉,不要太挑剔,寶貝,沒有誰完美。

西寧說,我的女人是一個善於接受和隱藏的人。

我得存活。盡管我感到我與周圍的格格不入無所適從。

從內心感到的與周遭的衝突,與存活的願望比起來就太微不足道了。這足以證明我是一個十分熱愛生活的人。但內心的惶惑卻如潮水一樣,湧來退去,退去湧來。

那是我剛進入大學的狀態。

2001寒假裏,我和小毅坐在春熙路伊藤洋華堂外的石凳上,握著250ml的可樂,我說,小毅,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

小毅是我高複班的難友。她喝口可樂,笑著說,親愛的,我們終於得到了從前我們想要的生活,但是,那又怎麼樣,我們並不快樂。

傳說中的幸福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像封閉的走廊盡頭那一抹看得見的光亮,我們,隻有一路狂奔。

我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我開始在很深的夜裏不斷的醒來,真實的聽見血液在身體裏嘩啦啦的流淌,心一陣一陣的抽搐,衝充斥著惶恐不安,讓我突然淚流滿麵。夢裏開始出現奇怪的顏色和聲音和人和事物。

還有歇斯底裏,步步緊逼,最後我漸漸窒息,失去知覺。大段大段的時間我都處於一種冥想狀態。我害怕我會突然死去,麵帶微笑,身體溫暖,唇齒芳香。

我甚至渴望用薄薄的刀片劃開左手的動脈,血液像花朵怒放。然後我像傳說中幸福的新一代那樣生活下去。

直到春天來的時候我在學校後街的地下電影院邂逅西寧。

他坐在我左邊,中間隔著兩個空位。電影是北野武的《菊次郎之夏》,當流氓帶著孩子站在孩子母親的家門外時,孩子和流氓都有一些惶恐和猶疑,終於他們敲了門,門終於打開了,走出另一個幸福的家庭,男人,女人,孩子。流氓對孩子說,你母親已經不住在這裏。然後他們轉身離去。這時我發現左邊的男孩子開始流淚,並且點了一支煙。我發現原來有人和我一樣,喜歡在流淚的時候點一支煙。

然後我跟蹤他,跟著他走出電影院,看他在街邊的冰淇淋店裏買了兩支冰淇淋,然後走到高高的天橋上,轉身遞了一支給我。

西寧,我的小男人,比我還小一個月,左手無名指上有一粒小小的紅痣。

醒來的時候,我們會像嬰兒尋找母親的乳房般急切切的擁抱。

我和我的同學們一樣上課,逃課,考試,背英語,看盜版,吹牛,上網,做噩夢,談戀愛,問父母要錢,四年,我們在同一個地方重複著幾件事,一天和另一天沒有什麼明顯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