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微冷,陽光慘淡,有風從玻璃縫中透進來。我要講述的故事,也是這樣的微冷,但是,除此之外,它還很熱烈。那熱烈,像櫻花開遍山野,像稻子綻放金黃,像我們在十七八歲的光景裏,用盡全身力氣,想邂逅某人的心情。像某個深夜裏,你忽然看到窗外有人飛過,他說,我努力學會飛翔,隻是為了在你窗外,做360度的盤旋。

最後一句,是牧童說的。那時,他站在桃園三舍的樓下,望著三樓的窗口,神情堅貞。他的背後,是腐朽的籃球架,雨季剛過,木板上開裂的縫隙裏,有黑色的木耳,旺盛生長。

蘇明明躲在窗簾背後。

男生牧童,穿著假黑色風衣,下巴微青又幹淨,他矗立在她眼裏,看得她心慌。

整整31天。她都沒掀起窗簾。雖然,有很多次,她也想說,牧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撇開虛榮不說,單是這份愛情,她就沒有勇氣拒絕。牧童是她少女時代就欣賞的那類男生,那種不帶絲毫目的的欣賞,到現在,已升華成愛慕。她想,這就是初戀,什麼也不能阻止。

對牧童而言,卻是他整整一個秋天的找尋,甚至是積蓄的19年的感情。一見傾心,洶湧澎湃,勢不可擋。

兩人都義無反顧。

隻是,洶湧掩埋了真相:蘇明明,並不是牧童在電影院一見傾心的那個女孩。

是周末,牧童本是為了找一個清淨地方,避一避約會他的女孩。如電影所言,他這樣的男生,很拉風。冷峻,高大,帥氣,打一手好球,有良好的家教,有顯耀的家庭。屬於白馬王子。

他確實很白,像一張幹淨的白紙,他不希望這張紙被胡亂塗鴉,他要把最好的空白留給最愛的女人來寫。

路小生說,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們關係很好。報道那天,小生父親扛著一口帆布箱,吃力又窘迫,同學們都在暗笑,牧童卻幫他把箱子扛上了樓。小生家在農村,貸款上學,靠打零工和做家教掙生活費。牧童欣賞他的自立和樂觀,敬他是個真正的男人,常常變了方法幫他。

那天的電影其實不知所雲。但是忽然,夕陽下,那個殺手,從火車底下,救出了一直想要殺死他的小女孩。他拉緊她的手,說,我沒有死,你就必須活下來。

牧童傷感透了,在19歲末期,他忽然覺得,愛能傷人。很想流淚,於是他掏出一支煙,點燃。

他發現,他左邊的女孩,也掏出了一支煙點燃。女孩隱隱的臉上,隱隱有淚光。

女孩吸口煙,起身往外走。他跟了上去。

女孩走得輕快,穿過梧桐樹大街,穿過中心廣場,最後鑽進一條青石板巷,七彎八拐,消失了。

她一直不曾回頭。牧童沒看清她的臉。他隻記得,她的鼻子很翹,嘴唇很紅。牛仔褲,白背心,白球鞋。不說話,卻攝人心魄。

他天天去電影院,去青石板巷。他總幻想,女孩會走過來,說,咦,怎麼你也在這裏。

小生給他的評語是:走火入魔。

中國,重慶,x大男生宿舍的某張床上,潮濕的霧氣在彌漫,一個叫牧童的男生,開始了他人生第一次具體的帶著強烈占有欲的性幻想。在他的幻想裏,女孩笑,女孩哭,女孩拉著他的手在風中奔跑。

三個多月過去。他再也沒見著那女孩。小生說,如果不是情感的自我蒙蔽的話,思念一個尚未出現的人,並不是不可能。

再次見到那女孩。是黃昏。牧童在桃園三舍的籃球場上,和小生單挑。他們特地跑到這裏打球,因為小生的白雪公主住這幢樓。不過,白雪公主的其他狀況,譬如,姓甚名誰,電話號碼,生日星座,小生也一無所知。

像禽流感一樣,他也患上了迷戀背影女孩症。窘境雖沒使他變得卑微和懦弱,但愛情,這種最高層次的精神享受,卻是望梅止渴的奢望。

隻要望梅止渴就夠了。樸實的小生想。當然,他在這打球,她能看上幾眼,再給一個微笑的正麵,那更好。那時他正在力爭一個漂亮的三分球。

牧童卻瞟到了一個身影。牛仔褲,白球鞋,正抱著書,輕快地往三舍走。他奔了過去,隻抓住消失在樓梯口的背影。他又跳又喊喊,喂喂!沒有回應。一個短發定定地看住他。他居然就上前求人家,認識剛才上去的女孩嗎?抱書的,牛仔褲白球鞋的。

女孩哈哈地笑,都追到宿舍來了,你真勇敢啊,她是我們宿舍的,叫蘇明明。喏,給你電話!

那個黃昏,牧童變得十分勇猛。他說,臭小子,要勇猛,勇猛地扣藍,勇猛地進攻,白雪公主才會注意你 !

那晚,小生早早地睡了,第二天還要去給幾個孩子家教。而牧童,拿著手機,在走廊上給蘇明明打電話,一直到手機沒電。

足足有一個小時零三分鍾。

開始,兩人緊張,暗喜。接著,調節呼吸。再接著,牧童深情回憶電影院的邂逅,蘇明明茫然。再後來,牧童抒情敘事,而蘇明明明白了,這是一個打錯的電話。

如你在開頭看到的那樣,這個錯的故事,將錯就錯地,洶湧澎湃地開始了。

其實,想想,從小到大,我們犯的錯誤還少嗎?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們不用太操心男女主人公的命運。愛情看起來是一對一的交手,就像牧童和小生在長滿木耳的籃球架下的單挑一樣,不會傷及無辜。但事實是,並非如此。

蘇明明在窗台上坐了半個晚上。她決定了,自己就是電影院那個女孩,無論如何,她都要當自己是。

她學抽煙。偷偷去電影院,模仿女孩點煙的手勢。當然,她得先讓牧童愛上自己,而不是那女孩給他的幻像。她不過是一個輪廓,而自己有血有肉,她要去豐滿那個輪廓。

她說,不要急著見麵嘛,我很害羞呢。她說,不要,要是你在宿舍門口等,我就不回來了。她說,你過來打球吧,我會在窗口看你。她說,我飛不走的。

周旋,謀劃,蘇明明做得很好。也許會有人嘲笑她,鄙視她,但是,她是愛他的。18歲的年紀,愛已經可以理智。何況,她是一張白紙,等他來寫。

牧童早晚都去三舍打籃球。忙碌的小生沒更多時間陪他。縱然他牽掛著白雪公主。

手機常在這時響起,是蘇明明,她說,我看到你了,藍板球很漂亮啊。

牧童便仰著頭,目光在整個三舍的窗口逡巡。蘇明明說,你看不到我的,我躲在窗簾背後呢。他就特別希望能有一陣風,把所有的窗簾都吹開。可是風一直沒有來。

愛情,越來越近的愛情,越來越洶湧的愛情,使這個年輕的男人,寢食難安。終於,蘇明明問,牧童,你愛嗎?牧童說,愛。蘇明明說,你發誓。

微雨中,路燈下,牧童仰著頭,舉起中指和食指,蒼天在上,牧童愛蘇明明,至死不渝。

這是牧童第一次發誓,鏗鏘有力,字字珠璣。

他們終於有了第一次真正的約會。

蘇明明穿著白大衣,黑靴子,質地不好卻也漂亮。牧童還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就在這一瞬,牧童的心卻慢慢地收緊了,涼了。眼前的女孩,似乎並不是電影院那個。年輕的心是何等敏銳,蘇明明立刻捕捉到了。

她說,特意地買了新衣服來見你……不好看,是嗎?牧童不知說什麼好,他腦子裏嗡嗡作響。

一分鍾,兩分鍾,蘇明明手心直冒汗。她幾乎忍不住,要將真相抖落。她還是沒有,她一再暗示自己,自己就是那個女孩,就是的。

她掏出煙,顫抖著,點燃一支,就算我蘇明明是假的,愛你卻是真的。恍然間,不覺心酸,竟落下淚來。

同樣是翹翹的鼻子和紅紅的唇,同樣的香煙和淚水。牧童看在眼裏,安慰自己,也許,是換了衣服的緣故吧。如果不是她,自己這麼久的找尋算什麼呢,自己的初誓又算什麼呢。為了對得起自己,他一再暗示,就是她!和他講電話到不舍得睡去的她,會躲在窗簾後看他打球的她。就是她了!

假作真時真亦假。

牧童的手,遲疑著,握緊了蘇明明的。

天空倒懸,雲彩飛奔,全世界所有櫻花都要開放了。我們的愛情,要起航了,我奮力前行,奮力歌唱,親愛的,你聽到我的共鳴了嗎?

那晚,第一次,蘇明明被有名的牧童護送回宿舍。道完別,蘇明明說,你等等。她墊起腳尖,閉了眼,在牧童唇上,輕輕一吻。她的吻,如同她今天的打扮一樣,青澀得令人感動。年輕男人的心裏,波瀾層層。

全年級拉風的牧童,竟然和灰姑娘蘇明明談戀愛了。費解。

瞎操心,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人必定有暗合之處,互補。

好事者們忍不住議論。

蘇明明來自小鎮,雖不至於像小生那麼辛苦。在眾多時尚的美女中間,毫不起眼。說嚴重一點,就是灰頭土臉。但是很快地,好事者們便發現,“人不可貌相”絕對是顛撲不破的萬世真理。

蘇明明,是有潛力穿玻璃鞋的灰姑娘。她是一件精美的玉器,不過是蒙了一層灰。而現在,牧童如一塊柔軟的絲巾,幫她一點點擦去了身上的灰塵,玉器本身的光芒,得以彰顯,十分耀眼。

當然,美女不是一天養成的。她看時尚的雜誌,學習配色,疊穿,混搭。幸好她極具領悟,又天生一副好風骨性。當然,需要用到的錢,都是牧童的。她沒覺得不妥,首先,女為悅己者容,他們理應珠聯璧合。其次,自己也配得上這樣的美麗。

牧童似乎漸漸愛上眼前的蘇明明了,雖然有時他仍懷疑,她不是那女孩。但是那女孩確實再沒出現過。女孩的影像已漸漸和蘇明明重疊在一起了。似乎,一切都安好,並將繼續下去。

他們一起上課下課,吃夜宵,看電影,逛街,手拉手顛倒眾生般走過。牧童一直暗暗企盼,能和她再看一回那初次心動的電影。但,一直未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