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這個男孩,這些句子,還有想念,以及一些色彩,天空和流水,本來,我本不想說出來的。我寫了很多的故事很多的人,我把它們同你們分享,但這個故事,我本打算留給我自己。
我以為,它埋藏在我心底裏,會像一顆沙礫,落入一枚厚實的蚌,被它包裹、隱藏,被它一天天吐露的精華孕育成珍珠,永垂不朽;但實際上,不是這個樣子的。它是一粒種子,沉入我心底裏以後,就像落入一片曆經嚴冬過後仍會迸發生機的大地,它衝破堅硬的外殼,它探出頭來,說,嗨,藍朵。
然後,那個名字,就轟隆隆地,滾到我的舌尖來,不由得我不說,木塔。木塔。木塔。
木塔就是這個男孩,2007年7月22日以前,他住在一條班駁的老街後麵,古老的護城河,日日夜夜從他的窗下流過。河上漂來蘋果,白菜,拖鞋,玻璃瓶,或是一隻舊木偶娃娃,更多的時候,是枯黃的和沒有枯黃的大片大片的梧桐樹葉子。
老人孩子和大黃狗,還有行人和商販,在河的兩岸散步或者做事,他們藏著各種各樣的憂傷和喜悅。他就坐在他的窗下,畫畫,他一直畫,一直畫,很少停下來。
他畫色澤溫暖的水果,花朵,兒童和女孩,他畫動人的黃昏和清晨,他還把我混濁恐怖的夢魘,畫成了明媚輕快的萬紫千紅。
但他的頭發和皮膚,指甲和眉毛,卻是雪雪白的,是的是的,他就像一個雪人那麼白。
他一個人生活。連一隻寵物都沒有。但他每天拿上一些飯菜麵包什麼的,放在敞開的小院子裏,於是,有一群顏色各異的流浪貓,會從不知哪些角落裏跑過來,享受他的美意。
木塔,我找到他的時候,他17歲,還沒和女孩子牽過手;我離別他的時候,他18歲,他說,藍朵,我的手指間,全是你的溫柔。我丟失他時,他19,天地肅穆,繁花無聲。
我是怎麼遇見他的呢。
是一個暑假,炎熱,潮濕,黏糊,仿佛天空被屏障阻隔了,透不進一絲風。我走到這個小鎮,這條老街上。
我喜歡在假期四處亂走,我不會走很遠,因為我沒有很多的錢,我也不會去名川大山繁華都市,因為我不想在黃金周和旅遊旺季去看人山人海。我喜歡去一些小城市,小鎮,小山村,尤其喜歡去看一些老街老房子,我很想知道,在那些班駁腐朽的門後麵,在潮濕的苔蘚和長著小草的屋簷裏麵,住著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那些晾在繩子上的床單還迎風招展,擱在門廊下的舊花盆還盛開著滴水的花朵。
醫生也說,多接觸自然山水,對我有很大幫助。當然,父母也不會在我麵前表現出他們的擔憂,對於一個17歲的女孩來說,獨自出門旅行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雖然,我一直與醫生保持聯係,還吃著各種顏色怪異的小藥丸。
我曾在一個清朝將軍的故居裏,遇到一個已經103歲的老人,她的愛人、孩子、孫子都已經去世,她的重孫們都遠去他鄉,斷了音信。養老院有新建的宿舍和院子,他們來請她去。可她不去,她要一直守在這裏,她說,我的祖父,是專門給將軍養馬的,那是一匹寶馬呀,跟著將軍馳騁沙場,出生入死。
我還遇見過一個專門給人看相的瞎眼老太太,她的預言總是很靈;一對養著兩隻大鴕鳥的老姐妹,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一對每天坐在屋簷下靜靜感受陽光從麵龐上流淌的老夫妻,他們十指緊扣。
我沒見遇過一個年輕人。
就在我幾乎要下結論的認為,這些老街老房子裏,住的全都是被時光遺忘的老人的時候,我遇見了木塔。
我路過他狹窄的院子,我被滿院子的薔薇驚呆了。
那些是罕見的夏季薔薇,它們一大叢一大叢,鋪滿了整個院子,有的枝條還蔓延到了圍牆和台階上。薔薇都開滿了花,一朵朵在夕陽裏灼灼怒放,仿佛一場盛筵。一條窄窄的路,在薔薇叢中隱約可見,像是很少有人出入。
但窗台上,分明晾著一雙白色的球鞋。那是一雙年輕的、幹淨的、男孩子的球鞋。
我側著身子穿過薔薇叢,走到一座幾乎掉光了油漆的大門前,把臉貼近門縫往裏看,可門沒有鎖,我輕輕一碰就開了。堂屋古舊,陽光從透明瓦上流瀉下來,一屋子溫暖的明亮。家具和字畫,散發著歲月流逝的氣息。
我敲了敲門,說,打攪了,請問有人在嗎?
良久,一個清爽如菊花茶的聲音傳來,他說,我在樓上,就已經看到了你。在樓梯口,站著一個穿白色襯衣的男孩,似乎,他還戴著白色的帽子和圍巾,他整個人,都像一張薄薄的白紙。
我剛想說話,他又開了口,說,既然你來了,能幫我一個忙嗎?幫我把這幅畫,送到96號院子去,出門往右兩個院子就是。我還沒看清楚他的眉眼,他已迅速轉身。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提出這個請求,而我又為什麼會答應了這個請求。這真是個奇怪的男孩。
那是一幅油畫,盛開在月色中的紅薔薇。月光,流水,似乎還聽得見漿聲,聞得見花香。整個畫麵都張揚著一股怒放的力量,安靜卻洶湧。
96號,是一個小小的福利院。住著十幾個孩子和3個年輕的女孩。陳舊的牆壁被重新粉刷,牆上畫滿了各種玩偶,層次分明,生動逼真。有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有灰姑娘穿著水晶鞋在跳舞,有王子駕著南瓜馬車來,還有野天鵝正蛻變成公主。
一條明亮的走廊,畫滿了盛開的向日葵,金光燦爛,孩子們就在向日葵花朵下奔跑嬉戲。
院牆上,畫著滑滑梯,秋千,以及遊滿各種魚兒的池塘。
畫是送給一個3歲小女孩的,她過生日。一個穿格子裙的年輕女孩,接過畫,道過謝,牽過小女孩,握著她的手教她撫摩畫麵,她告訴她,感覺到了嗎?這是花瓣,這是月光,這是綠色的葉子。還有,這裏,這裏,是你的名字,玲瓏,玲瓏。
女孩看不見,但她咧著嘴,滿臉盛開著明媚。
年輕女孩說,畫畫的男孩叫木塔,他父母去世很久了,他一個人生活,靠父母的遺產。畫畫是他生活裏最主要的內容,他的畫,從來不出售,全送給了這老街上的人家。你隨便走進一戶人家去,都能看到他畫的薔薇。
他畫的薔薇,使班駁的老街閃耀著動人的春色,永不凋零。
女孩望著我,半天,她很奇怪地說,木塔他很怕見生人,怎麼,他會讓你來送畫?
我倒回去,站在院子裏喊他,木塔木塔,你為什麼不怕我?
木塔的聲音從窗口傳來,因為你像我畫中的女孩。
我走上樓去,走近他,終於看清了他,白頭發,白眉毛,白得透明的皮膚和指甲,淡藍色的血管在皮膚裏清晰可見,似乎還看得見血液在汩汩奔流。
我很冒失地說,也許你也是缺乏某種東西,比如,氨基酸,維生素,你也許可以吃藥,藥可以幫助你。他的手一刻也不停下,他手下的畫,是一個挎籃子的女孩,他正往女孩的籃子裏畫粉紅的草莓。為了顯示我的真誠,我又說,就像我一樣,我走到哪都帶著這隻藍色瓶子,裏麵有各種顏色的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