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和薔薇一起沉入水底(2 / 3)

他看了一眼我的藥瓶子,說,藥丸不一定是最好的藥,最好的藥也不一定留得住生命的腳步。

望著眼前蒼白的男孩和他筆下斑斕的世界,嗅著空氣中隱隱的花香,我忽然朦朧欲睡。我靠在一旁的藤椅上,閉上了眼睛。

大大小小的火球,一團一團,烈焰舞動,朝我“呼啦啦”滾過來。我躲不掉,擋不住,渾身像被一股無形力量緊緊捆綁,急得拚命大喊。

木塔搖醒了我。我已滿頭冷汗,微微顫抖。

睡覺時,我常常都會出現不同的夢魘,火球,洪水,懸崖,迷宮,那些在我醒著時根本不曾遇見過的恐怖場景,總會以變異和誇張的形態,猛烈地朝我圍攻過來。

於是我害怕睡覺,常常失眠。那些彩色的小藥丸,便是用來對付失眠和夢魘,可惜收效甚微。

木塔問我,你夢到了什麼?究竟什麼有那樣可怕?我給他描述著,他弓著身子,繃上一張幹淨的畫布,然後說,你背過身去。我背過身子,他在我背後,慢慢地,將我的夢魘畫了下來。

他的畫筆在油布上輕輕遊走,仿佛雨滴滑過嫩綠的芭蕉葉子。他畫了很久,直到天色昏暗,他說,你轉過頭來,看你的夢。

是一朵一朵的向日葵,汁液飽滿,花瓣鮮活,自由地漂浮在金色的陽光裏。

木塔說,看吧,這就是你以為的火球,其實它們,不過是性子急躁的花朵而已,不過是掙脫了枝葉的束縛迫不及待奔向陽光而已。下次,你若再次夢見它們,要記得向它們致敬呢。

他把畫放在我手裏說,送給你,姑娘。真羨慕你有這麼美麗的夢。

我以為,這不過是他的安慰而已。類似的安慰,我已經從醫生那裏聽到太多。但是那晚,在旅社散發著肥皂氣味的床單上,我真的夢見,一朵朵的向日葵,在陽光裏旋舞,飛翔。

我絲毫不覺惶恐,我微笑著,目送它們在眼前一點點消失,慢慢睡去。

我將畫帶了回去,掛在床頭。在周大叔出現前,這幅畫,不過是關於老街那個薔薇院子裏的一個美好回憶而已。

周大叔是父親的朋友,開著一家畫廊,他送來一幅向日葵,作為我的升學禮物。我摘下床頭木塔畫給我的向日葵,問周大叔,你覺得哪個畫得好?

周大叔的表情,仿佛一個沙漠裏的旅人,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抵達綠洲一般。他一下子抱住畫,問,這是哪來的哪來的?

天才。活著的雷諾阿。前途不可限量。奇才。這就是周大叔對木塔的讚歎。周大叔還說,這樣難得的的天才,不應該埋沒在舊房子裏!你帶我去找他!

我預感不會很順利。

果然,木塔閉門不見。他說,我的畫,隻是用來撫慰心靈,不出售的。

但周大叔鐵了心,他找了旅社住下來,每天到薔薇叢下,對木塔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終,他說,我不用錢買你的畫,你給我畫兩幅就行,一幅向日葵,一幅薔薇,我給福利院買一組滑滑梯,如何?

木塔答應了。

但這兩幅畫,他畫得很慢,很勉強,他說,藍朵,我很想孩子們早點玩上滑滑梯,可是,可我真的,畫得好艱難啊。你能理解嗎?

我能,可我也幫不了他,在等待他畫畫的日子裏,我的夢魘越發嚴重了。有時我幾乎整夜不敢睡去。我吞下越來越多的小藥丸。可他們似乎也不管用了。

木塔終於畫完了那兩幅畫,嶄新的滑滑梯也運來了福利院。周大叔要帶著我離開小鎮老街了。可木塔拉住了已經枯槁憔悴的我,藍朵,你得留下來,我不能看著你被夢魘一點點吞掉。

我夢見黑色的巨大的旋渦,泛著一股陰森森的力量,像要將我卷沒。

而木塔畫出來的,是淡淡黑色的天空,月朗星稀,幾隻夜鳥正在掠過天際。似乎有淡淡的清風,在夜色中拂動。木塔說,在這樣的星空下,怎會沒有香甜的夢呢,藍朵。

我夢見綠色的深淵,幽深不見底,我正一點點往下沉。

而木塔畫出來的,是晴朗天空下的草地,點點野花散落其中,還有白色黑色的綿羊,正漫步,吃草,抬頭看天。木塔說,藍朵你要相信,不管你從哪裏落下,迎接你的雙腳的,都是這一片柔軟厚實的草地。

我還夢見自己滿手鮮血,驚惶失措,而木塔,卻在我的十指間,畫滿薔薇,燦若星辰;我還夢見一個人奔跑在茫茫冰原,天寒地凍,而木塔,卻將我,置身一片盛開的棉花田,陽光燦爛……我拿出那隻藍色的瓶子,讓小藥丸們,隨著古老的護城河順水漂走。

跟木塔在一起的日子,我漸漸安睡如嬰兒。

醒來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的房間,看他對著窗戶作畫的背影,陽光透進來,照耀在他白色的頭發上,恍若閃耀著金色光輝的王子。

我在背後念他的名字,木塔,木塔,木塔。他一遍遍的回應,嗯,嗯,嗯。

我幫他送畫給左鄰右舍,幫他喂飯給流浪貓,甚至幫他去銀行取他父母留下來的錢。我帶著他去散步,沿著護城河邊慢慢地走,有時走著在走著,我竟會淚流滿麵,幸福的步道這麼短,我們可不可以停下來?

開學的日子逐漸臨近,我不得不離開小鎮老街,回到城市去。我感到不安,不舍,但我還不明白,我的不安,是因為沒有人給我畫夢,還是沒有了給我畫夢的那個人。

夏季薔薇也逐漸凋零,我站在凋零的薔薇叢中和木塔說再見。

但是木塔,他背著畫架,穿著球鞋,戴著帽子,拖著一隻箱子,說,我跟你走,我決定賣畫,因為我要跟你在一起。

不需要懷疑和猶豫,不需要顧慮和猜測,我跑過去,緊緊擁抱了他。

為了不引人側目,木塔畫了黑色的眉毛,還用顏料把裸露在外麵的皮膚塗成了棕色。顏料的氣息從他的皮膚上散發出來,並不刺鼻,而是有股幽幽的薄荷味。

他跟著我,坐上長途汽車,他抱著他的畫架,略有局促,像一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我握緊了他的手,窗外金黃色稻田,一片片向後倒退。

木塔在學校附近租下一間房子,他自己動手粉刷,畫畫裝飾,最後,他在門口掛上一塊牌子:畫夢的人。

他還是不願意賣畫,他決定畫夢,為那些有可怕夢魘的人畫出寧靜美好,也為那些有美好夢境的人留下永恒,還為那些一閃而過的瞬間片段,衍生出一幅幅豐富的風景。

他為我的同學朋友們畫,也為附近的小朋友們畫,為老人們畫,但他不為商人們畫。在他的筆下,沒有哭泣,黑暗,惶恐,隻有美好,飽滿,明麗,他用的色彩,多是深深淺淺的薔薇色。

他工作認真而辛勤,他說,藍朵,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用自己的雙手,養活你,以及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