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南有嘉魚(1 / 2)

那天是立春,黃曆上寫著: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

我在草垛下遇到了陳嘉魚,她臉上搭著一張繡梅花的手帕曬太陽。那時我的記性已經不太靠譜了,很多東西都被分割得歪瓜裂棗七零八落。但我一眼就認出了陳嘉魚,並且自那刻起,我就能記住與她有關的每個細枝末節。

學校南邊是田野,春有麥子油菜夏有大豆高粱,綿延起伏一大片。我喜歡來這裏吹風看雲、聽草木拔節、看鳥兒飛翔。我懷疑,我的出路很難是律師或者法官,氣象員或者農民更適合我。

陳嘉魚說,謝大山,你是誌不在此,而我,則是生不逢時。

陳嘉魚最向往的年代,是《紅樓夢》裏的年代,女孩們不必考大學背英語寫論文,隻要琴棋書畫悲秋懷春就夠了,林黛玉是她的偶像。

我們自認為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於是惺惺相惜。我們靠在溫暖的草垛上,隔著兩隻拳頭的距離,說了很多直擊心髒的話。那朵藍色的鳥狀的雲,變成了兩隻白色的魚,後來兩隻魚重疊在一起,變成了一匹金色的馬。

時光飛快。頭頂月亮回到宿舍時,我想,奇遇開始,愛神降臨了。

我迫不及待地向室友講述我的奇遇,他們竟然都知道陳嘉魚。

他們說,陳嘉魚,江南女孩,以效仿林黛玉為人生追求。大嗓門,嬰兒肥,頭發枯燥,笑聲響亮。據說會彈古琴又會作古詩,但都不怎麼樣,她還真是懂得自我陶醉呢。我驚訝又茫然,陳嘉魚和我是中學同學,我記得的她,成績優異,沉默寡言,根本不是傳聞中的這樣。但我想我是不會介意的,哪怕傳聞千真萬確。

當記憶像大海裏的孤舟,變得越來越渺茫的時候,陳嘉魚出現了,她讓我重新知道,原來記憶,是可以刻骨銘心的。

雨水那天,黃曆上寫著:桃始花。食庚鳴。鷹化為鴆。

我要追求陳嘉魚。

中學時我暗戀過她,但那不過是潮濕的心裏“骨碌”冒出一顆小蘑菇罷了。可現在,小蘑菇蔓延成了森林,並毅然決然地占領了我。我寫了一封情書,翻進花園折了一支桃花,意氣風發地獻給她。她接過情書,往我手上看了桃花一眼,說,為什麼是桃花呢。就轉身走了。

不是桃花又是什麼呢?我跑到圖書館,抱起《紅樓夢》一頁頁地翻,終於看到第三十四回,賈寶玉送給林黛玉的,不過是兩張舊手帕。

手帕沒有,T恤卻很多,我找出一件,假裝隨意地塞進塑料袋裏送給了陳嘉魚。

她沒有像林黛玉一樣在上麵題詩,而是套在了身上,並拉著我的手在田野裏遊蕩。她說,謝大山,你知道嗎?不過是兩張舊手帕而已,但上麵有他的汗水和氣息,她懂得並且珍視。所以,他和別人成親的那刻,她萬念俱灰,狠心燒了它。

抒完情,她指天發誓地說,謝大山,你要是背叛了我,我就把T恤碎屍萬段!

T恤穿了七八回以後,陳嘉魚無比沉醉地對我說,你學過那篇課文的吧。黛玉初進賈府,和寶玉第一次見麵。那真是一見如故哪。謝大山,中學時我見到你時,就有這樣的感覺。

我們談情說愛,談人生理想,談《紅樓夢》。我送了她一本黃曆,一年24節氣,72候都有詳細的注解。每到一個節氣,我都帶她去田野裏尋找季節的征候。

我暫時忘記了記性變壞帶來的煩惱,陳嘉魚也像任何戀愛中的姑娘一樣,開心快活,偶爾使性子。

小滿,天氣熱得出奇。黃曆上寫著: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

陳嘉魚說在槐樹下等我,要給我驚喜。我跑著去了,卻看到三五個人望著樹下竊竊私語,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我的嘉魚,她穿著樣式奇怪的古裝,頭上還插了一朵梔子花!

看到我,她笑著跑了過來。

那又笨又長的裙裾袢住了她,她一頭栽了下去。我在一片哄笑聲中將她扶了起來,她拍了拍裙子,像隻是打了個飽嗝而已,她說,我還好吧?而我卻尷尬得無地自容,仿佛眾目睽睽之下穿著奇裝異服摔倒的是自己。

那件古裝裙,是陳嘉魚自己親手縫製的,是《紅樓夢》裏,黛玉穿的衣裳。我撫摩著她因為縫衣服而磨得通紅的手指頭,心裏堵得慌。

我很想說點什麼。比如,陳嘉魚你跟林黛玉其實完全南轅北轍你隻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何況她也不過是虛構的人物!但是看著她執著又可憐的樣子,我說不出口,隻好伸出手去擁住了她。

陳嘉魚喃喃地說,黛玉真的很不幸,連一個擁抱也不曾擁有過。我隻是抱著她,想,也許,我應該把《紅樓夢》拿來,好好讀一讀。

立秋在暑假裏,黃曆上寫著: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

那天,我和陳嘉魚回到了尚且冷清的學校。她要陪我複習。上學期我掛了3門。我往常一樣,也在試卷下寫著:教授,我答得不好,但我已經很努力了,請放行。但這次卻沒湊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