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的誕生,通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對事的怨恨,那件事具有傷害性,比如移情別戀,比如父母之仇;另一種,是對人的怨恨,這種怨恨,多產生在兩個矛盾對立的階級之間,也會產生在具體的人與人之間,後者概率較小。很不幸,我是小概率中獎者。哪怕我什麼都沒有做,但我這個人真是存在了,存在於林巧巧的世界裏,就已經對她構成了打擊與威脅。
孩童的怨恨是理直氣壯,毫不遮掩的。她大膽地在一篇《我最怨恨的人》的文章中寫道:我最怨恨的人,是薑藍藍。她是槐樹街唯一的一個,與我年齡一樣大的女孩。她擁有一切我熱切盼望卻又得不到的東西。我羨慕,又嫉妒。在她沒有來槐樹街之前,小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釣蝦,打仗,玩遊戲,我們從生下來就天天在一起。但現在,小薑的情誼,卻要分一半給她。明明是我的東西,為什麼被她搶走?我恨她,總有一天,我要消滅她。
學習委員私下裏把林巧巧的作文本給我看了。
我看了這篇作文,並沒有學習委員期待的憤怒和激動。
我鎮靜得與我當時9歲的年齡不相符合。我隻想好好過我的生活,好好長大,考上大學,完全獨立,掌控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被命運掌控。我隻是肆意而謹慎地朝天空伸展我的枝丫,我根本無瑕顧及她這莫名其妙的怨恨。
我甚至如釋重負地想,原來,自我來到槐樹街,這3年來,我從林巧巧那裏感受的敵意是真的,我猜測的那些也許,也是真的。這就好辦多了,既然確定了我的身份是她的敵人,我就再不會去主動招挑戰她了。
她卻忍不住要來主動挑戰我。
9歲的冬天,槐樹街下了一場大雪。
街後麵那片待開發的曠野,白雪將衰草覆蓋,茫茫一片。曠野裏有一個拆遷時挖出來的大坑,裝滿了水,水麵一層薄薄的冰。我和小薑拎著小桶小鏟去弄冰塊。林巧巧也幽靈似地,跟在身後。
到了大水坑旁邊,她問小薑:如果我和薑藍藍同時掉進水裏,你先救哪一個?
小薑說,為什麼你們要掉進水裏,水裏這麼冷。
她還是堅持,我是說如果,如果呢?
小薑說:那就先救藍藍,不然回去奶奶肯定會打我,說我沒帶好妹妹。
她說,那好,你救她吧。她把我猛地一推,我一頭倒栽,跌進了刺骨的冰水裏。
這件事,我沒有向奶奶哭訴,也沒跟老師告狀,我甚至都沒有去找林巧巧討個說話,或者糾集男生打她一頓,盡管我可以那麼做。
我什麼都沒有做,沒有說,我隻是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小薑說過,他有個哥哥。奶奶也說過,那個叫大薑的哥哥,比我大兩歲,他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大城市。他跟小薑同父異母。他跟著母親生活,過兩三年才回來看望奶奶一次。
大薑回來那天,是我被林巧巧推進水坑的第三天。
他被奶奶從車站接回來,穿著銀色羽絨服,長長的眼睫毛落在臉上的影子,仿佛一片小小林陰。他臉也那麼幹淨,仿若初開的曇花,潔白,細膩。
他還拎著一隻大大的繃著綠色帆布的夾子,後來我知道那是畫夾。
大薑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開門正對著一株臘梅,圓圓的花苞綴滿枝頭,暗香浮動。他的畫夾就支在走廊裏,他坐在畫夾塗塗抹抹。他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潮濕卷翹,根根分明,很像王子。
他與小薑截然不同,實際上,他與我見過是所有男孩相比,都是與眾不同,卓然超凡的。我不由得心生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