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直陪著你(2)(2 / 2)

他吃泡麵,啃麵包,或者去外麵吃,吃飽了就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看我們啃那些味道真的不怎麼樣的薑餅。

這樣的沮喪局麵一直延續,薑餅店陷入了癱瘓。

五月,槐花開滿了整條槐樹街,空氣裏滿是槐花甜津津的香味。小薑依舊埋頭研究著餅餡秘方,一次又一次試驗著。

大薑在一個晚上對我們宣布,我不想在這裏呆下去了,我要出去闖蕩。

在這麼多的事情發生過後,我對大薑的感情,以及他帶給我的痛苦,都漸漸變淡了。他說什麼做什麼怎麼樣,對我來說,都不再重要了。他的一舉一動,也不再能夠牽動我的心了。這些變化,都自然而然,沒有人能做主宰。

可他忽然說要走,要離開。我還是忍不住傷感起來,我問他,真的要走嗎?此刻我們正並排站在走廊上,院子裏的樹上落著的一隻小鳥。一陣風吹來,樹枝晃動。小鳥也隨著樹枝晃動。

他說,看見那隻鳥了嗎?那隻隨著樹枝的晃動不聽搖頭晃腦的鳥。小鳥總得要選一隻樹枝棲息,可是樹枝間總有風吹來,小鳥不能飛走,隻能用爪子緊緊抓住樹枝,隨著樹枝一起晃動。很可悲很被動是嗎?我就是這樣,一直在找一支可以讓自己穩當停留的樹枝,可是,不管我落在哪裏,總有風,不停吹來,不停吹來。如果你能相信我,那我告訴你,所有的傷害,都並非我本意。

他再次說出那兩個詞,對不起,別恨我。

天亮後,大薑把行李箱拖下樓,用一隻鐵籠子把鴨鴨裝了進去,鴨鴨在籠子裏有些緊張地嘎嘎叫著,轉來轉去,不停張望。他帶這隻野鴨子一起走,一起去闖蕩他想象中的江湖。

他表現出少有的瀟灑,他朝我們揮手,拜拜,我的弟弟妹妹。

小薑說,哥,保重。我們沒有分家,你要記得回來!

像我13歲那年他突然到來一樣,在我16歲這年,他又突然消失了。家裏樓上樓下,琴凳上,大街上,餅店裏,已不見了他的身影。我發現我仍然在想念他。但我更發現,我想念的他,不是剛剛離開的他,不是那個冷酷自私的男人,不是那個隻想著分遺產的薑家大少爺,我所想念的,是在我13歲秋天裏出現的他。白襯衣,白鞋子,安靜柔和,翩翩少年。

而我更吃驚地發現,我所能想起來的他的眉目神情,也僅僅是那個秋天的樣子。

就是說,我所愛的,是那個少年。或者說,他這次的離開,如一場透徹雨,熄滅了我的愛。

他究竟去了哪裏,我也是有猜測的,他應該會去找蘇朵。

大薑走後,那些熱鬧地找他的電話,也安靜下來。陽光照進後院,沒有了奶奶忙碌的身影和沙啞的戲曲聲,沒有了鴨鴨歡快跑跳的身影,沒有了大薑靜靜蹲在桔梗花壇旁的削瘦的背影。一切都靜悄悄的。

時光很緩慢,緩慢到凝滯不動。蜻蜓飛上晾衣杆,蝴蝶越過矮牆,螞蟻成群結隊搬運幹糧,它們也都靜悄悄的。

令人心驚肉跳的安靜。

我感到我的生命,正在,或者說已經,同這安靜,同這所小院,靜靜地融為一體。

薔薇花最盛的花期已經過了,我像往年一樣,采了些花瓣,學奶奶的樣子,曬在竹篩裏,曬一個日頭,然後放烘箱裏把花瓣烘幹。但是,往年奶奶烘出來的花瓣,顏色豔如鮮花,氣味也清新。而我烘出來的花瓣,顏色枯黃,氣味寡淡,就像枯萎的花瓣,根本不能用來做餡。

我們也去采薑花,結果一樣令人沮喪,鮮薑花做在餡裏,烤出來已經完全沒有了花的樣子。而曬成幹薑花,就像一堆奄奄一息的梅幹菜。

小薑還用奶奶剩下的幹果類餅餡材料做嚐試,但都是一些失敗的嚐試,原料也浪費不少。鄰居們漸漸知道了我們在做薑餅而又做不出好餡,有人就來勸慰我們,別固執了。就算那餅餡秘方不值錢了,餅麵秘方也值錢的。你們賣掉,管別人在裏麵加什麼餡呢。

小薑笑笑,搖搖頭。

他們大概都不知道,不同的餅餡,必須搭配不同的餅麵,兩者就像紅花和綠葉,隻有完美的結合,才是真正的薑餅娃娃。當然,也可以用十種餅麵搭配一種餅餡,但裏麵卻隻能有一種,能讓人吞進胃裏,升起感動的情緒。

是的,食物能讓人感動,並讓人記住它忠實的、特有的氣息和口感,然後一直念念不忘。這就是薑餅娃娃的生命力量。它需要做餅的人,傾注全身心的感情。

不然,它隻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烤餅,同成千上萬個人烤出來的烤餅一樣,無特製,無法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