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我湧起一陣感傷。
我從街頭走到街尾,忽然間發現,已經有一大半的老鄰居,搬走了。房子全都拆了建成新商鋪,那些商鋪,一天比一天多,一家比一家陌生。那些我熟悉的逐漸老去的婆婆嬸嬸們,也一個個不知去向哪裏了。槐樹街上追逐嬉戲的那些孩子們,都一天天長大,一個個遠去了。
我們的薑餅店,夾在林立的高樓間,越發顯得古舊,局促,不合適宜。
但是於我們而言,它那麼熟悉,親切,不可替代。
小薑一天天晃到清明節,我們去祭祀奶奶。奶奶的墳旁竟長出一叢小小野薔薇,開著淺粉紅的小花朵。院子裏薔薇開得紮眼,但是我們沒有像往年一樣采集花瓣。
小薑說,暫時不管它。
然後,郊外的麥子熟了。一大片一大片,耀眼的金黃。小薑采回一把麥穗,遞給我說,這是從大地上長出來的糧食,大地賜給人類的,聞聞看。
麥穗結實,麥粒飽滿,麥芒細長。我舉到鼻子底,仔細嗅。是一股成熟的小麥曬在陽光曬裏的味道。清新怡人,使人情不自禁就想起剛出籠的大饅頭,剛出爐的麵包,剛出烘箱的薑餅,饞涎欲滴,喉嚨裏仿佛有小手伸出來,要抓著吃。
原始的食欲,始於原始的食物的香味。
小薑說,我要重新做薑餅,什麼累贅的材料都不放。隻用一點蔗糖和酵母。我要把小麥曬在陽光裏的味道做進薑餅裏,我要把對大地和陽光的感激做進薑餅裏。我不要秘方,不要經驗,我就憑著我的感覺和感動去做!
他從來不是一個浪漫愛幻想的人,他樸實,簡單,想問題總是用最本真自然的方式去想。在受傷以前是,受傷以後更是,實際上,他受傷後,更不可能具有普通人那樣活躍的思維了。但他居然要憑感覺和感動去做薑餅娃娃,而這於他,就是他的事業了。
很奇怪,我相信他。如果他成功了,這將是他人生裏最具意義的浪漫幻想。這樣的浪漫幻想,值得他傾心盡力。
小薑去郊區村民家裏,買回兩百多斤剛曬幹的麥子,送去加工成麵粉。還特意去食品廠買了蔗糖。他把酵母粉放在太陽底下暴曬。
他一頭紮進了薑餅房,他先做了第一批,隻有10隻,端給我看,說,這個薑餅娃娃第一眼看上去,讓你有想拿在手裏聞聞的欲望嗎?
我看了一眼說,還行吧,就感覺死板了一點。
他又看了看,失敗了。
第二批,還是10隻,不知他做了什麼調整,薑餅感覺飽滿圓潤了。他說,先不要嚐,就聞聞,有沒有成熟的小麥曬在陽光裏的味道?
我一聞,隻聞到甜香味,說,怎麼像我們小時侯吃的那種餅幹啊。
他自己再聞聞,對我說,又失敗了。
他又做了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我後來就記不清楚了。他幾乎吃睡都在薑餅房裏。
他沒有急躁,沒有煩亂,他哼著歌,忙忙碌碌,進進出出。他說,我一定會做出那樣的味道的。讓每個人吃到嘴裏,都能感覺陽光在滿嘴暈開,心裏都湧起對大地和食物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