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蝴蝶的圓舞曲》(1 / 3)

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艾美正躺在床上,她扭頭看了看在一邊尖叫的手機,它從一陣高音跌下來又奔往一陣低音,高的淒厲,低的迂回,像一個色衰的戲子即將登場的序曲,力不從心而顯得聲嘶力竭。艾美沒有動,她默默欣賞著黑暗中閃爍的燈光和手機中等待被開啟的語言,它們扭曲著然後被擠壓在一個小小的金屬盒裏,那將是痛不欲生的吧?這麼晚會打電話來的人心情一定是陰鬱的。艾美和它對峙著,她憋了一口氣,我不會放你出來的,她對著手機笑了笑,但是這聲音太刺耳,艾美感到它已經刺入了自己的皮膚,黑色的毛發中被揭開一縷小小的裂縫,艾美歎了口氣終於拿起了不斷叫喊的手機,上麵有個藍瑩瑩的名字一直在晃動:珍珠,艾美輕輕地念道,這個名字真的像珍珠一樣,一粒粒從唇間滑落,落在紅色的雙人床上,還帶著白色的迷朦的光芒。這時候她聽見李沐拉開衛生間玻璃門的聲音,艾美連忙把手機往床上一丟,轉個身眯上眼睛。李沐全身赤裸,帶著沐浴露的香氣走進了臥室,他聽到了手機的響聲,在他拿起手機之前艾美感覺李沐飛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她馬上緊閉著眼睛,仿佛一直在沉睡,她聽到李沐小心翼翼地拿著手機走出臥室,他重新拉開玻璃門進入衛生間,艾美睜開眼睛,月光在牆上打出幾個破洞,一切都是那麼寧靜,沒有什麼被挪動,包括牆上那幾塊被剔開的白森森的骨頭。

早上起床的時候身邊依舊是空的,艾美怔怔地看著旁邊那個凹下去的枕頭,她湊過去仔細搜索著,上麵有幾根黑色的短發,這是李沐的。她捏起幾根短發對著窗外的晨光凝視著,發絲染上了微微的白色,又逐漸變成了金黃色,她像是捏著陽光的鋒芒,被灼傷了手指般地尖叫一聲,猛然丟開頭發從床上跳了起來。艾美拿起李沐的枕頭使勁拍打著床鋪,很快一片灰塵嗆得她淚水直流。

等艾美重新整理好床鋪,洗漱完畢後,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艾美打開電視,每一個頻道裏都有一個肌肉發達的女人在教各式各樣的健美操,她們對著艾美大叫:快點兒加入我們的運動,你會和我們一樣永駐青春!艾美不耐煩地關了電視來到鏡子前,她看見自己的樣子,昨天和今天沒有任何區別,她的青春是永駐的,永遠是一張小小的蒼白的臉,一雙純淨的讓人疑心的大眼睛,沒有皺紋的臉上總帶著一種無辜的表情,像一個問人要糖吃的小女孩,天真的讓人生厭,艾美又脫掉衣服打量著自己的身體,沒有贅肉和瘢痕,沒有任何人遺留下的指紋,皮膚緊繃光潔,乳頭小小地噘著嘴翹起,很多人都在羨慕著這個家庭主婦的軀體,艾美此刻卻毫不憐惜地拍打著自己平坦的小腹,這個沒有生育過的軀體在拍打聲中變得一片潮紅。我還需要鍛練嗎?艾美對著鏡子問自己,不是嗎?我已經結婚三年,身體還和以前一樣,它不僅沒有衰老而且早就停止了發育。艾美無聊地看著鏡子裏花白的皮膚,這具從來沒有走形過的軀體讓她更加覺得空虛,我連憐惜自己的機會都失去了,因為一切是如此完美。

艾美打開了音響,她隻聽梁祝的小提琴曲,高檔音響裏發出的音樂聲在牆壁上回蕩,艾美站在房間中央,客廳非常寬敞,那些碩大的家具都離她遠遠的,她可以隨意伸出胳膊,讓自己像一個陀螺般地旋轉起來。什麼時候他們相遇,什麼時候他們失去對方,什麼時候他們變成了一對蝴蝶,艾美熟悉每一個音符,她掌握了所有的曲折,音樂中的愛情由此失去了悲壯,逼真的音樂並沒有把她帶入一場期望的悲劇之中,相反兩個昂貴的喇叭中傳出的聲音因為質地過於純粹而讓愛情失去了破碎的魅力,變得異常精美。艾美開始旋轉了,這正是他們化蝶之時,天花板上盤踞著扭曲的陽光,鎦金的牆紙剝落,一片片花瓣在墳墓前繽紛飛揚,慢慢地雲朵在上升,它們抵達了眉尖還在不停上漲,手臂上生出了薄薄的翅膀,春風擰成了一個圓形,四周的一切包括艾美自己都開始向圓形中心靠攏,周而複始,骨頭開始移動,發出像閃電交錯的霹靂聲,腳尖離開了地板,一隻蝴蝶暈頭暈腦地墜入漩渦之中,不停轉動,身邊是一粒粒金黃色的砂子,它們被裹挾著飛出地麵,沉重的氣流終於升騰到了頂點,它一如既往地猛然斷裂,艾美被重重地拋在地上,她攤開四肢等著那些細碎的沙礫砸在身上。

音樂已經停止,這個瞬間很短暫,艾美還沒有來得及踏入天空就已經墜落。艾美沒有力氣站起來,在眩暈沒有完全抽離時她想起了和李沐的初次約會,那個地方的景物已經很模糊了,她隻記得兩人之間的一盞燭光,舊舊的顏色嵌在他們之間,唇齒中如同含著黃金,兩雙擱在桌上的手指顯得柔和而又溫暖,眼睛裏有懷舊者的眷戀,耳邊響起的正是這首音樂,相愛、分離、化蝶,誰先感覺到疼痛的?艾美永遠都沒有找到答案,她隻知道當她微微抬頭的時候,李沐在她濕漉漉的眼眶中也變得濕漉漉的,如果不是這樣的燈光,如果不是這樣的音樂,我們也許隻是一對擦肩而過的路人,我們不會相愛,也就不會結婚。艾美知道李沐的想法和她一樣,這並沒有什麼不光彩的,愛情本來源於一次重疊、短暫的感動。艾美躺在地上笑了笑,可是我們沒有力氣一直感動下去,不僅僅是我們,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這又如何呢?

艾美慢慢地手撐著地板站了起來,她走到陽台上,對麵陽台上傳來的嘶叫聲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對才搬進小區的新婚夫妻,他們正糾打在一起,穿紅色睡裙的妻子被丈夫粗暴地推開,但她毫不氣餒,像個母獸般吼叫著,高舉拳頭反複撲向丈夫。這個女孩居然有那麼大的力氣,艾美見過她,那天她和李沐散步回來正遇見這對新人,一個穿著西裝的小夥子抱著他纖細的新娘,女孩雙手勾著他的脖子,笑得很甜美,周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往這對夫妻身上奮力地撒著金紙,一些亮晃晃的紙片在空中飄揚,每個人都笑得嗓音沙啞。當時李沐伏在艾美的耳邊悄悄對她說,這個新娘子以後肯定不能生孩子。艾美問他為什麼,李沐撇撇嘴說,你看,她多瘦啊!可惜李沐沒有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她真的瘦弱嗎?現在她舞動的拳頭讓那個高大的小夥子都招架不住逃進房間去了,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像她這樣生十個孩子都沒有問題。艾美想到這裏幾乎要打電話告訴李沐了,但是當她走進房間的時候,她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我怎麼變得這麼惡俗了?居然要為這件事情打電話給李沐。她苦笑了一下,重新躺在了床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艾美一天隻吃一頓飯,早上醒來李沐就趕去上班,中午他在公司吃飯,艾美的食欲隨著李沐的缺席而消失,開始她還會覺得饑餓,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裏隨便弄點兒東西吃,到後來艾美連方便麵都懶得泡了,隻不斷地喝水,一個人吃飯總會讓她疲憊不堪,吃著吃著就會滋生比饑餓還要沉重的感覺出來,這種感覺她不知道如何來描述,有點兒像和人拔河,突然對方鬆了手而讓自己失重的狀態,所以她對晚餐無比珍視。現在艾美已經端上了一桌飯菜,她和往日一樣等待著李沐回家。不過李沐卻一直沒有出現,艾美看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咽了下口水,胃已經開始痙攣,為什麼李沐還沒有回來?艾美又等了一會兒,直到桌上的飯菜變得黑暗起來,她終於忍不住起身給李沐打電話。過了好一會兒,李沐才接起手機,艾美問他,你在哪裏啊?怎麼還不回來吃飯?

李沐說,我還在公司加班,你不用等我,先吃吧,我晚點兒回來。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艾美拿著聽筒發了會兒呆,李沐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什麼異常,電話那端的背景也沒有特殊的聲響。可是李沐為什麼不回來吃飯呢?艾美重新在桌邊坐下,她慢慢地舉起筷子夾了一粒米飯放在嘴裏咀嚼著,這些米粒像珍珠一樣飽滿白淨,“珍珠”,艾美的牙齒開始使勁,米飯在雙齒之間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突然咬到了舌頭,艾美把米飯吐到碗裏,米飯上出現斑斑血跡,艾美把紅色的米粒撥弄了兩下,她歪著頭想了想又重新把米飯塞進了嘴巴裏,她惡狠狠地咀嚼著,慢慢地桌上隻剩下油膩膩的空盤子。

艾美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她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胃裏堆積的食物讓她無法挪動身體,隻要微微一抬手一股嘔吐的衝動就湧向喉嚨。她覺得自己此刻就是一個孕婦,臃腫的身體陷在沙發裏,不過孕婦是不是這樣的,艾美卻不能確定,她輕輕地撫摸著腹部,如果這裏麵盛裝的不是飯菜而是一個小嬰兒,那麼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起碼月光不會像現在這樣冷吧?可是誰知道真實情況呢,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孩子的事情,這個家從開始建立的時候起就隻有她和李沐兩個人,直到現在艾美才第一次產生這種假設——家裏是否需要再多一個人。但也隻是假設而已,艾美並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有這種需要,因為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艾美閉上了眼睛,她在薄白的月光下任由自己想象房間裏充滿嬰兒的啼哭聲和尿布上散發出的惡臭氣味。不知過了多久,艾美感覺房間的燈亮了,有人走到了她的身邊,她睜開眼麵前是一臉疲倦的李沐。

你回來了?艾美迅速從沙發上站起來。

李沐匆匆掃了她一眼就轉身開始對著鏡子脫衣服,回來了,今天很累。

艾美望著他一點點暴露出來的身體說,你吃飯了嗎?要不要我再給你做點兒飯?

李沐已經脫掉了上衣光著脊梁背對著她說,不用了,我已經吃過飯了,我現在去洗澡。李沐說完從衣櫃裏拿出睡衣徑直走出了臥室。

衛生間裏流水聲響起,艾美馬上走到床邊拿起李沐的衣服仔細端詳著,衣領、袖口,白襯衣上除了淡黃色的汗漬以外什麼都沒有,她又埋下頭使勁嗅了嗅,隻有李沐身上的體味。艾美從李沐的衣兜裏掏出手機迅速地按動著,她看見“珍珠”這個名字在今天的通話薄裏出現了十二次,最後一次是在晚上六點,距離李沐下班時間隻有半個小時。艾美把手機放回原處,珍珠,她是不是一個不塗口紅,不灑香水的女人?

艾美躺在床上,身邊依舊是空的,她隻能看見李沐的後腦勺,李沐蜷縮在寬大的電腦椅裏,他的手指不停地按動著鼠標,電腦屏幕上的光芒從肩頭閃現,還有那些廝殺的聲音緊緊地貼在天花板上。艾美重重地把身體翻到另一麵,那麵牆上還是電腦中投射出的隱隱約約的身影,他們不知疲憊地戰鬥著,誰受傷了?音響裏傳來一個男人的慘叫,這隻是一個遊戲,他們流出的血也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