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欺騙那些買煙的人,也不是他的本意。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願意用公道的價格賣真煙給所有人,然後賺取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合法收益。可是事實是,他這麼做的下場就是麵臨被淘汰,他不得不讓自己去適應這個規則,甚至去掌控這個規則,為了生存。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同情弱者,它隻尊重強者。馬同林希望得到尊重。四槐樹村是s市私煙的最大集散地,所有從外地進入s市的私煙,在進入市場前都要經過槐樹村。這裏的租住戶基本上都是從事私煙二級批發的商人,幾乎每一家屋子裏都堆滿了小山一樣成箱的香煙,從幾塊錢一條的廉價煙到幾百塊錢一條的高檔煙,隻要市場有需求,都能在這裏找到。

1998年夏天,馬同林覺得自己到了一個瓶頸狀態。

上七千,要麼就是八幹,他每個月的利潤就徘徊在這兩個數字之間,下不來,但也上不去。

這個數目並不少,和上班的時候比起來,一個月就能頂那時候一年的工資。即使是和當初自己豔羨的二狗比起來,他也早該知足——事實上,二狗現在已經處於被淘汰的邊緣了——他仍然在路邊支著地攤,賣著那種最低劣的假煙。據說,他現在每個月的收入隻有千把塊錢。

馬同林不想和他比,也不想和過去比,往下比,往往更容易獲得幸福感,但這同時也是不思進取的人給自己的停滯不前找到的一個看似美好的借口。他隻想和現在比。現在他已經做得夠好了,但也就這樣了,沒辦法取得更大的突破,唯一的希望隻能放在春節上,但春節一年隻有一次。他覺得,如果自己這樣等下去,很快就老了。

隻用了一晚上的時間,他就決定了:去S市發展。那是個大城市,是省會,那裏的人比這裏多十倍。

有人就有機會。這是馬同林說服自己的理由。

他把店給了二狗,這讓二狗心花怒放:沒費一絲一毫力氣,也沒破費一分一厘的錢,就白白接過了這個月收入七八千的店鋪,他覺得自己真是燒了高香紮正了祖墳。但他的表達方式仍然是千年不變的,一邊傻笑一邊跟媳婦說:“看同林兄弟,就知道照顧我。”

這次受了這麼大的恩惠,二狗媳婦激動得有點難以自持,恨不得獻身給馬同林。

“哥哥,好好幹,等兄弟在那邊混好了,就把你叫過去發大財。”他給二狗留下這麼一句話。

他並非沒有牽掛,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他決定放下。

他給老婆留了兩萬塊錢。他老婆接過錢,一聲沒吭。這是個再傳統不過的女人,沒什麼本事,自己也不會賺錢,但洗衣服做飯收拾家務都沒問題,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他愛她嗎?馬同林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結婚的時候已經流行自由戀愛了,但那仍然是一件相對來說比較新潮的行為。他戀愛過,但是最後還是和現在的媳婦結了婚,那時候他父母都還活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了他的婚姻。

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就這麼上路了,帶著他全部的身家——十五萬塊錢。並不多,但他覺得夠了,他已經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

那是1998年的夏天,法國世界杯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常回來。”

臨走,他老婆跟他說了這麼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他沒有回應,隻是抱了抱兒子。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些事馬同林並不經常想起來,雖然那都是和自己有關的事,而且時間過去得並不久遠,但他覺得過去的就過去了,何況那些日子和自己現在的狀況早巳是幹差萬別。

顯然這一切太快了,他不喜歡,但他適應了。

宋青把車停在了路邊,兩人下了車。

眼前是一大片灰色的平房,夾在周圍林立的高樓之間,顯得極不和諧,仿佛是美人平滑的臉上的一小片雀斑。

這是坐落在市區的一個村子,S市的城市規劃者顯然沒想到這個城市會發展得如此迅速,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原本那些城市的邊緣地帶,已經發展成了市中心,而地處郊區的村子,也被劃進了市區。

城市建設勢必涉及拆遷,但那個時候,大規模的政府拆遷行為還沒有在S市通行,因此這一個一個地處市區的村子就被暫時保留了下來,被統一冠以“城中村”的名字,像一塊一塊的補丁,縫補在城市這件外衣上。但是,村子裏的原住民已經不多了,隨著城市的建設,生活水平的提高,他們大都隨著子女搬進了樓房,空出來的房子則租給了來這裏打工的外來人口。

這個村子名叫槐樹村,顧名思義,因村子裏家家都種有槐樹而得名。每年的五六月間,一到槐樹村周圍,就能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的槐花香,沁人心脾。風一吹來,槐花飄落下來,點綴在紅磚鋪就的地麵上,充滿了詩情畫意。但是現在還沒有,現在離槐花盛開還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