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3)

按常理,高中部的節奏應該緊張忙碌,但今年為了響應減負,學校取消了一切補課,每周有兩天的下午課很少,其中一個下午還是兩節選修課。

本來郊區的學校和市區就不能相提並論。優秀的生源通過中考的篩選流向市區的重點高中,本校的高中都是淘汰者才上的。校長因此著意於打造初中部。高中生但凡能有兩三個考上本科就值得開慶功宴了。

陶煜報選了人數最多的音樂選修課,趁音樂老師彈奏鋼琴,他果斷地從後門溜走了。像戒了毒的人又有機會複吸一樣,他從早上的課開始就滿腦袋燃燒著打遊戲的欲望。眼前也全是遊戲的畫麵。

婭凝答應了他。他開口央求她的時候,他就胸有成竹地能得到她的應允。

他的車從來沒蹬得這麼快。

一步跨進婭凝家,他滑肩抖落下書包,撒手扔進沙發。然後幾步衝到主機前,打開光驅,把手裏的碟片裝進去。

陶煜很滿意,他發現從上課鈴響到現在坐在婭凝家裏,一共隻過去了20分鍾。他向婭凝誇耀自己的神速。

當整潔的屏幕變成打打殺殺的一片藍綠,他那躁動的表情歸於平靜,展現出婭凝未曾見過的專注。

婭凝近來給自己發展了一項愛好,寫豆腐塊文章投去報紙的副刊,這是買電腦的原因之一。也是她所定義的“交流”,和陌生的編輯之間的交流。

鍵盤的敲擊聲督促她的思維活動,她依賴打字的方式,不習慣用筆書寫。

獨坐鬥室專注於胡編亂造,時間過得如同止水,又確實把大把的時間打發掉了。

對於偏愛數學的婭凝來說,她從小就頭痛作文,寫作處處滯礙。為難自己的事也比幹得順暢的事更加地修煉身心。

即使文思泉湧了,隻要陶煜來敲門,婭凝便關閉正在寫的文檔,把電腦讓給他。

婭凝厭惡暴力遊戲,盡量不去看它。卻不計較由他瞎折騰。

她站在陽台的門邊,可以注意地看看街上,他的父母有沒有提前下班。

充耳嘁嘁喳喳的鼠標點擊頻率在通常情況下令婭凝煩躁。他破壞了下午的寧靜,可是,婭凝拿不出行動趕他走。

她清楚,這並非礙於情麵,和豔華來借書時心裏的別扭截然不同,這是真正的寬容,令她費解又容易明白的寬容。

獨處的時間像汪洋一樣漫過了婭凝。屋子裏突然多了一個人,令婭凝眺望到了之前的寂寥是多麼的深重。

他那敲打鍵盤的手指,纖長而有些秀氣,與婭凝的非常相似。

當暮色迫近,室內漸漸薄暗,閃爍不定的熒光在他臉上五顏六色變幻著。那張臉即使被晦暗籠罩也現不出一分疲塌的憔悴之相,依然保持著明朗、清爽,皮膚下埋伏的每個細胞都積極向上。他在不驅動表情的時候,靜息的五官有著塑像般的精美和端肅。

這位膚淺男孩無意識的沉著甚至讓婭凝產生了敬畏。

婭凝意識到這是對美的敬畏。她隻能逡巡在他的四周,逡巡在美的四周。

時間不可能把他雕琢得再好。婭凝想。

再過幾年,更換了生活環境和生存狀態,這張臉會隨之變形,或許變得更符合世俗審美標準的成熟,但永遠不會重現此刻的生動質樸,流溢著此刻輻散四周的朝氣。

他是否有婭凝曾經愛戀過的人的麵影?她構想過相仿的形象嗎,在青春期的幻夢裏?記憶力裏找不到確切的佐證,卻又好像被這形象勾動了記憶。他或許像某一位演員?

陶煜一開口說話難免傻裏傻氣的,但比之在小鎮聽到的其他閑談,又好像一股清流。

兩人的共處讓婭凝緊張,即使不在他的視線裏,婭凝也不敢以隨隨便便的姿態坐在沙發上。

因為異性而增添的緊繃,也許是含有正作用的壓力。否則,婭凝便像廢掉的彈簧了。

那天下午,婭凝為短文作最後的修改。她對幾百字的謹慎態度是嚴重的優柔寡斷性格的縮影。她每天都會驚覺昨天寫得不堪入目,蠢鈍無比,編輯會一邊審閱一邊嘲笑她。然後刪掉重寫。

這份甜蜜的苦惱給茫亂的精神思維搭建好了活動場。既然思考往往不可避免地滑向庸人自擾,不如將它變成以掙取稿費為目的的功利行為,這樣,婭凝的思考被控製住了,在原本可能用來胡思亂想的時刻,它會在一個生產文章的模具裏有規範地四溢。

白底文檔上一連串迅疾敲打而出的宋體字,寄存著微妙的謊言。婭凝清楚地知道,凡能夠表述出來的精神活動,已經過了加工和粉飾,離實際相去甚遠。這正好適度地滿足了婭凝的撒謊欲。雖冠以散文,但她常常編織著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經曆,在哪一個旅程中看到了什麼風景見到了什麼人有了什麼感悟。自己是一位母親。

從中獲得了極大的自由。

同時,虛榮心在作祟。婭凝給一份品味低下的報紙副刊投稿,力圖把情感克製得恰到好處,比呈現於版麵的矯情小品文勝出一籌。為此,她才思枯竭時,就把那些瞧不上的文章拿出來稍微讀一讀,尋找比它們高明的入口。她使用最穩妥的數學思維來推敲那些邏輯上有毛病的文字。

每周一篇的文章就這麼寫成了。一切世俗的情操都像寶石那麼珍貴。婭凝為重新擁有這些東西而覺得無上的體麵。

聽到敲門聲響起,她匆匆修改完幾個五筆製造的錯字。跑去擰開門扭看都沒看就放人進來。

她連忙回到電腦前,關照來者:“等等啊,我再用一下。”

仿佛她一直占用了別人的電腦,而他才是真正的擁有者。

婭凝點擊發送,遲遲沒有反應,死機了。她慌了神,一通亂點後,氣急敗壞地質問陶煜:“你裝了什麼,帶病毒的吧?”

她第一次對他生氣。

那個悠閑的身影毫無愧意地在房間裏晃動著。

發向自己的火,在陶煜眼中和常見的女同學鬧脾氣沒什麼區別。他在廚房裏拉冰箱門拿可樂,晃了幾下,撕開拉環,讓泡沫溢出來一些,啜飲了一口。然後不慌不忙地過來了。

“我看看。”

婭凝的急躁被他的從容損害了。明顯對比出了她的不成熟。這時,婭凝倒希望他拿死機沒辦法,好支撐著她的怒氣。

同時,她又覺得這份所謂的怒氣帶點借題發揮的意思。

陶煜把可樂罐放在顯示屏邊,順勢隆起手背快速敲擊鍵盤、移動鼠標。他的胸腔貼著椅背,雙臂環住了婭凝。就像騎車時把她放在了前杠上。

這個非常隨意的姿勢令婭凝的心髒擂鼓似的跳動。他們一同朝向屏幕而錯開的臉頰間隻隔著鬢角細碎的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