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鱗般密密層層的屋瓦,在紫色窗簾的縫隙間跌宕,素日裏端然的斜坡屋頂奇異滑稽地顫動起來。婭凝首先注意到的是這個。
不鹹不淡的聊天陷入了靜默,婭凝走去山水掛曆的下方,佇立在一月紅黑相間的日期前。開年站在小板凳上把它高掛起來的認真勁曆曆在目,當時,“鄭重對待以後每一個日子”的決心像掛曆上的瀑布那般汪洋洶湧。
現在,生活為她變出了新花樣。
掛曆的側方是臥室,喻示著進階的通道。婭凝滿含晴欲的步點,導向了不言而喻的捷徑。
她和陶煜之間,必須由她打開一個個的步驟。因為時光易逝,所以她采取了主動。像爬到山丘的最後一段,婭凝預先知覺了山頂的清風,仿佛這清風是她一手操縱的。
從背後下手的擁抱如期而至。纏磨柔動出推搡的力量,像清晨的霧紗越來越濃重,驅使他們移步。
棕櫚床的軟底兜著婭凝,使她感受到來自童年的細微蕩漾。小孩子常拿它當蹦床,在上麵活蹦亂跳,被祖輩嗬斥的情景也浮於眼前。
純真的歡樂和二十多年後降臨於此的儀式,似乎有著本質上互通的快感。如果後者稱得上快樂的話。
以婭凝受者的角色,曆來的經驗乏善可陳,看做儀式比較恰當。
衛生、妊娠的擔憂幹擾婭凝的體驗,她也不能將就、忽略疼痛,美妙的興奮點總是被紛亂渙散的精神狀態虛度肅殺。但這事卻非常必要。她挽留深愛過大學戀人唯有此道。
她給自己找到了借口,肉感的廢弛和時斷時續的藥物有關。
她施展著一套表演功夫,相信那不會被陶煜察覺。
“不配享受快樂”,同時,婭凝用固有的觀念懲罰自己,暫時獲得了贖罪的解脫。
陶煜是一知半解,根據記憶裏的影像情節有樣學樣。婭凝每每於心裏揭穿他的拙劣模仿、刻意偽裝的熟稔。
否定他是為了斷絕依戀。即使在這時,婭凝仍不放鬆戒備,害怕對方自負。
她盼望陶煜泄露猙獰,快速地回歸凡庸與鄙俗,令她能夠湧起厭惡、排斥,以鋪墊那個分崩離析的結局。
但陶煜眼中放射的光芒,像浪潮般一波波地咬住了岸,清澈地蕩滌著形體的不堪。
無論英俊與否,此刻理應醜惡和扭曲。而他黑曜石般晶亮的明眸,和從不離開嘴邊的一絲笑,所奔放出的明快活力,在她眼中逐漸加深,那張並未震顫痙攣和鎖眉焦躁的臉,流瀉出晶體的明媚光澤。雖說撼動不了,卻輕輕觸弄著婭凝僵硬麻木的內核。
這件事忽地展現出薄如蟬翼的美,就連那些婭凝心知肚明的模仿都變得有趣了。欲望本想是油滑的小魚行蹤不定,情感則像一隻白鷺準確地叼走了它,然後,高雅地停棲在枕邊。
她也是第一次於此刻正視異性,而完全看不出醜陋來。
他麵目的柔和是打心底善待她的溫情的折射。她隻要一蹙眉,他就顧慮重重地頓挫,眼睛微露不安地在她臉上觀察。迥然於老道的自私鬼,對她的尊重貫穿始終。或者說,他把她當成了一件易碎的瓷器來小心嗬護。
婭凝無法挑剔他。這點令人錯愕和沮喪。
窗簾輕輕飄拂,將割定的天藍閃爍地送進視線,多少次,婭凝鎖定那格天幕描畫未來,現在,她覺得是高高在上的未來正凝目注視著自身。那裏有一雙無形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
它搖晃得快要崩碎。
素淡的靜物,被顛蕩的視覺褻瀆,褻瀆它們的過程,婭凝也愈發強烈依靠它們。因為時間一長,好像情感的白鷺也飛走了,打不開欲望的閥門,爛熟的事物化身為了安慰,使婭凝偏轉的目光有處可落,思想有處可繞。
婭凝縱容自己分神了。她微妙地自我克製和調節,拒絕讓陶煜從她的表現裏看出迷戀。
有的狀況在預料之外。
陶煜羞惱地趴伏下來,一聲不吭。
就算是認為可愛而笑,也會被理解為嘲笑,傷害到他的自尊。婭凝絕不會把一貫諷刺陶煜的腔調施用於此。況且,她根本無視這種挫折。反而喜歡青澀。太熟練的折騰是枯燥的,那種自以為是,層出著折磨的花樣,使她像個奴役。她很高興能發揮一次自己的世故。用一副見慣不怪的態度,拿大學戀人、前夫都曾有過的類似狀況寬慰他。
不過,三兩句離口,她發覺這對每一個人都不妥當。
果然,陶煜側過臉瞪眼看著婭凝。
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有點凶惡。
“我好久沒有……”凶惡從他眼睛裏一閃而逝,旋即,他又無顏以對地埋下了臉。
背朝上的銅色軀體泛著汗水**的油光,緩緩起伏著。婭凝對健壯的體型生發了感覺上的回甘。她的手搭向他的背,像潔白的烙印。
她不由想,女人很少對男性的體型存在鑒賞力,顯然是社會教唆的結果。她憑著天性對優美的姿態產生遏製不住的怡悅,這種低級的怡悅像煙一樣氤氳了整顆心靈。
對待性的態度,正是所謂的“補償的自由”。似乎性把婭凝的無力感變成全能感。
陶煜頭頂的床欄上有一幅漆印的圖畫,印著草屋、稻田、彎腰插秧的農人。
婭凝小時候喜歡盯著它看,讓自己浮想聯翩,比之現實的家庭,她很渴望走進畫裏的村莊。
畫麵殘破不全,孩子們的手不自覺地扣掉了漆片。
在兩具身體分離的刹那,婭凝如釋重負。似乎聽到愛情落地踩實的聲音。
陶煜像背負沉重的石頭端端正正的麵朝下趴伏,他的精神是懶散的,而身體裏似乎穿行著鋼筋鐵骨,即使躺倒也不會垮塌。岩石般的肌肉緊緊繃著。
上帝把幻想的東西給了婭凝,她雙手捧住,至少,有一秒的時間是滿懷感激的。但不得不說,她的幸福感稍縱即逝。
因為她這樣的人,總是一隻手掐自己的脖子,另一隻手極力挽救。
婭凝靠上陶煜的脊梁,意欲支開他的羞赧,“你喜歡這樣嗎?”
他下巴磕在竹席上點點頭,聲音悶濁地問:“你呢?”
“我也喜歡。不過,我隻喜歡和你這樣。”
陶煜有所觸動地翻轉過來,眼白裏纏著紅血絲,他一手撐起頭,一手去摸婭凝柔嫩的脖頸,“我也喜歡和你。”她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你記得,什麼時候都可以不喜歡我。”
崩碎的天空在婭凝心靈裏返照。強烈的愛的表達欲,加重著語言的悲壯色彩。她分不清眼眶的濕潤是撞擊疼痛的殘留,還是被深沉或膚淺的愛願催生而出的。
她尚且把愛理解為一種虛榮,為以後製造回憶。
等到將來老邁,暗暗有份緬懷事跡的亢奮,告慰恒久的孤獨。婭凝的愛不需要儀式的鞏固。即使語言上的回應,也能成全她對他的全部幻想,換來她永遠的追憶。或許,追憶才是愛情的最大價值。
人生盡管落敗,一輩子還出現過一兩個她愛的也愛她。回憶往昔,浮出的麵孔,都是喜愛過的,不會為此後悔羞恨,便是對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