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不眠後婭凝的植物神經紊亂了,對失眠成因後果的了如指掌,反過來加重了失眠。
她覺得被脆弱擊倒了,“永遠強大不起來”的固念侵蝕著心靈。
平時能催眠的電台朗誦無濟於事,在床上翻來覆去兩個小時,婭凝滿懷挫敗地走進客廳,從茶幾下方的抽屜翻找出年初戒斷的鎮定劑,服用了半顆。
隨後她安然地仰躺在床上,雙手疊放在腹部,把自己弄得像棺材裏的屍體。這種想象配合藥物,逐漸使她心緒歸寧。
做到什麼都不想,是出於對藥物的極大信賴。婭凝很清楚這是心理作用。充分了解敵人戰術的戰鬥,更讓她束手無策。
過了十幾分鍾,電話鈴響。婭凝昏昏沉沉地去接了電話。
聽到陶煜的聲音,她以為是從隔壁打出的,正欲發火,又聽到話筒裏的車聲人聲,原來是在街邊。
陶煜問她睡了沒有,婭凝撒謊,已經睡著卻被你吵醒。陶煜頓了頓,越過道歉,免得婭凝借題發揮。
他邀她去橋洞那裏。
橋洞口是一些早戀的男孩女孩,以及混混們吃夜宵的地方,婭凝從來沒去過。
她的當即拒絕在陶煜的意料之中。他用柔情的語氣鍥而不舍央請“你過來一下吧!”
這時,婭凝看到盤繞電話線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不知是藥物正開始發揮作用,還是被壓抑的怒氣。
為自己計慮越多,她也就越發痛恨陶煜不知避人耳目的無所謂態度。
她心中打定了分手的主意。係起內衣重新將自己捆綁起來,隨便撿了條裙子,在鏡前一照,又不厭其煩地退回到衣櫃,從掛起的裙子裏挑揀了一條白色的紗裙。她不顧這在夜裏凸顯的顏色,不肯在陶煜麵前著裝隨意。
挨著香椿樹的路燈射出渾濁的光,給宿舍樓灰撲撲的牆壁抹上了橘黃色。穿過光圈,會覺得又熱了一分。這條缺乏照明的街,走到一半便暗了下來。鎮民習慣借助月光星光在黑暗中行路,沒有燈也無妨。
簡易樓的很多窗口傳出嘩啦啦的麻將牌的聲音,燈光穿過夜幕,讓人看得清腳下和四周。
樹坑的周圍鋪上了砂礫,反射著淡淡的月光。窨井下的汙水汩汩流淌。
婭凝看到三岔路口聳立的路燈,隱約地閃爍,照亮了一麵磚牆。那磚牆後包含著豔華家的屋叢與深藍的星夜融為一體,如一片默默呼吸的荒地。
藥物帶來的全麵消極,令想哭哭不出,想笑又不知為何而笑的憋悶感纏綿體內。輕紗的裙擺前後抖動,她的步伐藏著力不能支的細微的趔趄。顫抖蔓延向了四肢。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風吹著亂飄的塑料袋,有種不由自主的感覺。
口哨聲破空而來,婭凝這才看清陶煜在燈下,靠著梧桐樹。
“我自己能走過去!”不知怎的,在他的注視中走向他有些尷尬,所以婭凝帶著不滿地說道。
熹微的光投在陶煜臉上,半明半暗,他那清朗精煉的身形浮凸於夜的表麵,老梧桐伸出大手一般的茂密枝葉,滿含慈愛地庇護著他。
他嘴邊浮起淺淡的微笑來,輕聲說,“橋洞有流氓。”
他曲腿坐在後座,一手無聊地撥著車鈴。直到她來到麵前,才起身蹬開腳撐。
剛才她從遠到近,在視野裏逐漸地明晰,陶煜的心驀然間,像被鬆針刺了一下。婭凝和他交往以來,恰如其分地修飾麵容,像輕輕地握著手中的沙那樣,控製著少女氣質的流失。這在他看來都是十分自然的。
陶煜的眼風掃到了道口旁坐落於高壘上的帶庭院的平房,婭凝經過它的畫麵給了他異樣的感覺。
一年來,他偶爾被父母帶去市區看房。在他混沌的感情中,既談不上對目前的住所有什麼依戀,也無對高樓向往,兩者皆可。
但婭凝悠緩地走出道口的步態,仿佛拖曳著久遠的過去,身後和身旁影影綽綽的矮小建築悄然地瓦解著,她像是踩過荒蕪的廢墟向他款款走來的。她的身上混合了麻將檔女人的懶散和遙遠的清新優雅氣度,互相衝撞滲透,似乎轉眼間會隨著那些平房、筒子樓一起崩塌。
陶煜對斯生斯長的地方發出了悵然若失之感。
對於自己這種人會惆悵,他頗為詫異,他意識到這是受了多愁善感的婭凝的影響,她盡愛說倦怠的話。
陶煜的腳一踢開腳撐,惆悵便消失無蹤了。
婭凝跳上了後座,第一次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居然迷戀不已。陶煜飛快地騎。她小心地攏著裙擺,生怕絞進車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