婭凝事業與婚姻的全麵停滯,甚至是自暴自棄,不僅有損於母親的體麵,還令母親每每聯想她的未來時揪心不已。她將來如同抖抖索索地踩在鋼索上,一旦掉下去,那時父母都不在了,下麵哪裏有網能接住她呢?
對她來說,世上最重要的人是婭凝。為女人的全部意義盡在於母親的身份。盡管婭凝是一個克星般的女兒。
由於婭凝搬回來暫住,每天目睹她像旅客那樣對父母冷漠寡言,原本就深切的失望更加劇了。
憋在心裏的情緒導致她最近時常夢見兒子長大後的樣貌。他的形象被想象修飾了一輪又一輪,傾注了一位失敗母親的可憐希冀。她並不確定記憶裏殘存的模樣是不是那位僅僅見過兩麵的孩子,還是根據日常見到的男孩子拚湊、推演而成的,但她敢肯定兒子活下來的話一定比婭凝有出息,不會讓自己吃苦受罪。
如此的幻想忽而令她安慰忽而讓她陷入更大的悲苦中。不過,即使品嚐著悲苦,也與她風風火火的生活態度並不矛盾。就是說,她可以在小房間流完淚後,回到客廳的沙發上,伏在茶幾上井井有條地計算水費電費單,這種時候她心無旁騖。
對於捉摸不透的事情,她有時隻能放棄。
比如女兒好端端的養到二十來歲,考上了大學,找了份好工作,為何突然被死神纏上。自殺,理應隨****的結束在她生活的環境裏徹底消失。母親的師傅因為拿了車間幾根鐵釘被全廠批鬥,最後上吊而亡,那是迫不得已。而活在修明的年代,女兒竟然吞了幾十顆藥。
不堪回首極力抹煞的往事隨著婭凝的回來,屢屢重上心頭。
那個初春的早晨,和老伴接到通知時,她當場昏了過去。幸好與女兒同租的女孩機靈,先告知的是婭凝沒有生命危險,她才願意醒來。
在充滿嗆鼻消毒水氣味的病房裏,若不是病床的被頭露出了黑色的長發,她根本看不出被子下麵有人,婭凝像紙一樣單薄和蒼白。
除了啞著嗓子痛哭,母親講不出半句話來。
她想湊近看看婭凝,但婭凝仿佛對母親的氣息很敏感似的,微微睜開了眼睛。出人意料的是,她的嘴角微笑了一下,就像陰雲密布的天空,不合時宜地從雲縫間漏出了陽光。
隻聽她氣若遊絲地說:“我要住院。”
這一瞬詭異的微笑令母親徹底糊塗了。她滿以為女兒會像鬧著上吊被救下來的婦女那樣滿口糊塗話,然而,她無比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要在精神病院裏住院。
這時,母親悚懼地想起女兒在三歲多挨父親打時,口中曾不停嚷嚷著:“我要回家!”她產生了和那時同樣的匪夷所思,難道那時,“回家”就被女兒賦予了死亡的內含?
從小到大,婭凝的心思就像一隻氫氣球飄得很遠很遠,她和父母的話越說越少。為了使這隻氣球能夠落地,父母二人經常撿起石子來砸破它。比如偷看女兒寫的日記,發現她暗戀什麼人的秘密,一旦破解了她情緒的密碼,也就覺得一切好對付了。他們自認從來都不曾傷害過婭凝,虐待、壓榨子女啊,都沒發生過。為了婭凝,他們甚至沒有領養一個男孩回家。至於父親的體罰,哪家孩子不是這樣長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