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開始回想,思緒便被記憶淹沒。
記憶真是種奇怪的東西,有些人,有些事,淡忘了淡忘了,多少年也想不起來,其實如同冰封下的暗流,不知何處開裂的一道細縫,便猝不及防地噴湧而出。
玉葉想起那個冬日的午後,清晰得仿佛曆曆在目。
那時的玉葉比現在年輕幾百歲,但也足夠老。
早上好友誕下一雙孿生兒,那新父親以前曾經對玉葉說,讓我一生一世愛護你。
一生一世的誓言,濃縮到幾年就結束了。
很難說清心裏的滋味,但是玉葉已經活過了那麼久,餘峨的日子再單純,也看過了那麼多事。所以,去道賀,微笑,對那男人說,恭喜。
走出好友家的門,那男人的身影就淡了,仿佛連個囫圇模樣都拚湊不出來。反倒是那兩個初生嬰兒,紅撲撲的臉蛋兒一直在眼前。其實很醜,像一對兒還沒長出毛的小貓,然而身上有股特別的氣息,細細綿綿的,打動著她。她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或許,裏麵有些她想要的味道,結婚,生子,家的味道。
玉葉漫無目的地走。那天雪很大,天地間一片蒼茫的白色,看不清前路。
餘峨的結界由上古神器鎮守,外人要進餘峨很難,但是餘峨的人要出去並不是很難。尤其玉葉時常進進出出,開啟結界對於她而言就像自然的身體反應。所以當她踏上幾乎幹燥的泥土,才發覺自己已經離開了餘峨,站在那棵大樹下。
大雪對於東荒和餘峨一視同仁,但是那棵樹實在太大了,隻有零星的雪花穿過繁茂的枝葉,落下來,立時融化,無影無蹤。
遠處,鵝毛大雪,紛紛灑灑,山坡上連樹木都分辨不出,隻有高高低低連綿起伏的雪。
玉葉遠遠地望著,像站在一個天地,遙望另一個天地。
那種感覺,有點兒像午夜夢回,再也睡不著的時候,獨自回首過去的人生。疏離而清晰。
玉葉站著看了會兒,又往前走。原本漫無目的,走走就走到了山坡上。
山坡的另一麵,幾個小孩子在雪堆裏鑽來鑽去地玩。都是餘峨的孩子,其實山是一樣的山,雪是一樣的雪,但是外麵的總比家門口的好玩一些,玉葉小時候也是這樣。
孩子們在玩捉迷藏,在雪地上挖洞,然後把自己藏進去。
挖來挖去,忽然傳出一聲尖叫。
玉葉正沿著山脊往前走,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回來。
走到近前,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孩子,驚惶失措,手指著地下:“死人……死人……”
玉葉低頭,那雪洞深處,露出一隻慘白的手。
修長的手指,攥住掌心裏一塊乳白色的石頭,攥得那樣緊,關節猙獰地突起,仿佛他臨死前全部的力氣都用來握住這塊石頭。
玉葉把他從雪裏挖出來。
他渾身是血。
整個人就像是浸在血泊裏,然後又凍結成一個血色的軀體。當他倒在雪地裏的時候,身上一定還在不停地流血,冰雪凝固了血跡,鮮紅的顏色覆蓋在已經紫黑的血漬上,斑駁而可怖。
玉葉一時分辨不出他究竟傷在哪裏,隻是驚訝一個人居然能流這麼多血。
餘峨是個清淨的地方,玉葉從小見過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密林中看見邪獸吞食東荒的流浪者。但那也不過是遠遠的,模糊的望見。而眼前這個人——玉葉蹲下來,用雪擦去他臉上的血汙,一張年輕的臉龐漸漸清晰。
慘白的臉色,烏黑的頭發,鮮紅的血跡,令那張臉看起來無比奪目和詭異。
然而,這也是玉葉曾見過最英俊的臉。
奇怪的是,流了這麼多血死去,在這個人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瞼輕柔地合在一起,宛如隻是沉睡過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