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世界太大,找不到自己(1 / 3)

我從那麵有豁口的牆翻過便進了果園,仿佛讓我感到時間的另一麵還有時間,讓我感到了人們常說的別有洞天。假如我不從這裏走,假如我還像之前那麼走大路,我是無法感到這點的。棗樹上的棗子很多的時候我們感覺不到什麼,但當它隻剩下一顆、幾顆時,我們可能更容易注意到它。人都不想讓什麼東西丟失,似乎丟失構成的便是一種泯滅,而同時又是一種凸顯。這樣一方麵構成了熟悉的不熟悉,另一方麵也可能構成了變化及變化中的變化。我奶後來不願意想我爺,也不願提他,仿佛她一直都走在另一條路上,走在讓自己遺忘又無法遺忘的存在裏。很多時候交錯形成的便是交彙。一天,我在集市上看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畫像,開始時我們什麼都看不到,看到的便是線條,便是白紙上點到的黑、筆畫,它不可能讓我們一下看到什麼,抑或我們要看到它的全部,似乎就要在這裏待很久,並那麼形成了一種更時間的什麼。後來我離開了,再後來當我路過這裏時,我已經看到那個人被移到了紙上。我沒有看到它整個移動的過程,但或許正由於這樣我才感到了其中的某種神奇,感到了它留給我的不可捉摸。我剛才要不離開這裏,就能夠看到它是怎麼一點點到現在的。想到這點,我翻牆去了果園。

也許正是從這天開始,我喜歡讓自己待在一種景象裏,這樣的景象本身便構成一種氛圍,一種可以讓我們感知的存在和變化。父母一直都將我管得很嚴,似乎我隻有變成一隻螞蟻他們才喜歡,他們才覺得符合他們的心願。在我看來,他們這麼做其實是怕看到我挨子彈,或挨刀,因為他們都知道我爺的事,因而他們讓我最後在哪裏都不要露頭。如果虛娃老舅說自己能在那麼紛繁和複雜的時代和環境活到那麼大年紀是他從來都沒有將自己當人看,覺得自己就是狗屎,那我父母似乎讓我連狗屎都別做,最好就做個屁,做個石頭縫下麵的什麼。我開始並不清楚他們的良苦用心,後來我似乎才體味到了,屁有時比虛娃的狗屎更具有隱蔽性,也更具變化的可能。

子彈是不長眼的,因而別說你躲都躲不及,倘若還那麼伸著頭往上送,那將是什麼結果,那不是和自己的命過不去。我奶和後來我的父親、母親都是這麼看的,因而他們教育我的方式就是不斷打頭,讓你將什麼都藏在肚子裏,哪怕最後變成糞,最後變成屁,這樣你就能夠避免很多東西,起碼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自己的頭最後像一塊玻璃那麼被打碎。

因而我感覺在沒有回西安之前,我還是自由的,是自己腦袋長在自己脖子上的。自回到西安後我似乎就成了屁了,成了他們的一個發泄筒。那時我幾乎天天怕的就是挨打,而且父親有一個特點就是打了你還不能讓你哭,我感覺就像是你成了屁還不成,還不能放響屁,還必須表現得無聲無息。你聽過螞蟻放屁沒有,聽過鳥放屁沒有,再還有魚,有水中的蟲子。或許正由於這樣,我最後在西安就成了那種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的存在。這樣的存在就是在哪裏你都是空氣,都無色透明,就像從來都沒有在世界待過。

這叫什麼?這就叫逆來順受,就叫哪個季節說哪種話,哪個山頭唱哪個山頭的歌。有一段日子我覺得這樣還不如我爺那麼挨刀、挨槍子痛快。沒想到我這話還沒有說出來,母親的一巴掌就打到我臉上。我心說母親有時比父親還厲害:父親隻打你露出頭的部分,而母親更絕,似乎見芽就掐,就像對待冬天的洋芋。

一天,我到朋友家,也許由於我的動作過輕,朋友說,你怎麼跟鬼似的。我不敢說是父母教育我,人在世上難活的話,我隻告訴朋友我習慣這樣了。他說,膽大點,沒人會把你當老虎。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尿床似乎就是夢到老虎的緣故。一次母親告訴我,知道你爺怎麼死的嗎?就是他不服西安水土,最後讓西安將它當肥料了。

我感到我像拿著一麵鏡子往什麼地方照。我想沒有人能看清什麼,或者正是由於這樣的看不清我們才有了存在的神秘,有了我們所說的不斷。我奶最後執意要逃離老家,是她在那裏看到了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到?而她就是要尋找,找自己的男人,哪怕將家裏的所有都搭進去,包括祖宗家業,包括她三個兒子她都在所不惜。在她看來,老家當時對她已經沒有了吸引力,有的就是她要將這一頁盡快揭過去。從最後的情況看,我奶最後達到了她的目的。尤其當父親做得最好的時候,當她常常坐著洋車在西安大小街道周遊時,從她的臉上便能看到她似乎在對人們說,我當初想要的便是這樣的生活。後來我似乎越來越感到在我奶內心一直都潛藏著一種強烈的賭徒心理,這個心理讓她經曆了很多,也讓她最終近似將自己的全部都砸了進去。

從看得見的角度,我父親、二叔、三叔最後一個個老鼠般離開了老家,似乎是日本人在那兒禍害,事實上在我奶內心她更像母狼一樣要將自己的兒子往外攆,讓他們自己去尋找生路,讓他們去到更遠的地方去翻山越嶺,而不給他們以任何僥幸。關於這點,我母親幾次都說我奶當時真像一個野人,一個將祖宗留下的家業從不當回事的人,她的做法似乎就是揮霍,為了她內心的那個宏偉計劃。母親說,她這樣倒好,但讓我們最後在老家幾乎連個狗窩都沒有了,而且也正是她的緣故,最後我們一家人應該講無論在哪裏似乎都是天各一方,都是那麼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很多人當時都說這究竟是什麼事,放著當時那麼好的房子不住,就那麼讓她的子女、家人那樣浪跡天涯。因而母親說,當時你奶在老家的名聲並不好,甚至有人說哪家若遇到這麼一個女人,這麼一個寡婦,就是家裏有座金山也讓她最後蕩平了。

很多時候人要遭難,可能連狗都不理。更何況在那樣一個四處都充滿戰火的年代,更是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而我奶倒好,她硬是將自己的兒子往外攆,最後自己連老窩、老巢都不要了。也許女人就是女人,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在她幾乎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才知道此時近乎所有門對她都關閉了,隻有大姨家讓她落腳,讓她有了喘息的機會。很多年之後,我奶在回憶這段時似乎自己都覺得自己在夢中。

那麼她究竟是踏著我爺的足跡在走,還是在她內心就是要看一看當年吞沒自己的西安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這可能叫夢裏套夢,似乎又像一個人無法擺脫的魔咒。因而當我現在走在西安,我似乎感覺不到當年曾發生了什麼,抑或這中間曾經有多少變故。或許用有人的說法,在西安,石頭下、磚塊中,甚至腳下的每塊土地倘若我們將它翻起或揭起,那麼它本身就是故事,就是傳奇。

很多時候我喜歡在一些地方翻騰,似乎翻騰到什麼我都好奇,就恍惚到了另外的時間裏。記得一次我在一個小木盒裏翻出一張照片,那人顯得很土,土得就像剛剛從什麼地方拾糞回來,而且我能想象到他當時的那身裝束,似乎就是一個破棉襖,就那麼腰間係一根草繩或布帶,而且整個衣服上似乎都沾滿糞土,都彌漫著難聞的怪味。當時我問母親這人是誰。母親說,你管是誰。我說,咋這麼個醜八怪,仿佛就像從糞池出來的一樣。我母親這時說,你作孽!那是誰,那是舅爺。我說,咋長這麼個樣。母親說,你知道個屁,當時日本人在那裏,你還想怎麼個活。我說再怎麼也不能像個要飯的,而且眼睛都不敢睜,還一大一小,是不是照相時都尿褲了。這時隻見母親一把奪過照片說,我留下這張照片難道是讓你用來糟蹋你爺的。這時候我看母親將那照片撕了個粉碎,仿佛那種碎就像當初並不存在。做完這一切,母親又加了句,叫你在明晃晃的刺刀下照相,你就知道你眼睛能睜多大、敢睜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