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石頭從山上滾了下來,掉到了下麵的水裏。陽光豔麗的時候一切都是清晰的,而當光線暗淡的時候,我們幾乎每個人都像處在了夢裏。有時我就像這變化中的一個點,就像我永遠在什麼地方那麼懸浮著。有時我和大姨夫在一起的時候似乎一切都顯得很畫麵,顯得就像景象形成的層層疊疊,但和父親在一起時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種迷惑,而且這種迷惑讓我一直就同在夢中的夢中行走,仿佛要一路這麼走下去,你都不知道哪裏會是盡頭。大姨夫的一生在我看來就像大地,而大姨給人的感覺就像田野,就像院落和炊煙。我父親似乎一生都在爬山、走路,就像在什麼地方飛,而我母親似乎常常就像水,就像在水裏動又似乎不動的水生物。我常常就在這些不同的地方和環境不斷變化,一會兒要適應這個環境,一會兒又要適應那個,尤其是我到了城市,到了西安,我就更有點到了變化不定的存在裏。這裏不僅要應對父親,這個似乎我在哪裏幹什麼都逃不出他眼睛的人,同時在家裏,我也要麵對母親在一些時候對我形成的種種出其不意,恍惚我的任何舉動都難以逃過她時時形成的監視。更要命的還是我奶,她當時在我心裏就同一隻蝙蝠俠,時時刻刻你都不知她會在哪裏冒出來,並給上你一拐杖。這讓我相當一段時間都想從城市逃離,都想重新回到老家,回到大姨夫身邊。這種情緒我持續了很久,有時甚至在夢裏我都會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大姨家,回到了我已經相當熟悉的村子,恍惚在那裏我幾乎沒有人欺負,也沒有人打我,類似我便是那裏的王,那兒的獵人。但到了城市這一切似乎都變了,別說在外麵我如何,僅就在家裏,我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我心想,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後來我似乎慢慢體味到城市其實就是這樣的語境,他們的潛台詞似乎就是,難道不這麼教育你,你還要步你爺當年的後塵不成?他當時在老家就是被慣壞了,最後以為到了西安還是老家的那一畝三分地,還是他想做什麼都成的地方。最後他對這個家造成了什麼影響?這影響就是他將老家的一切都毀了,而且最後毀成了什麼樣子他可能都不知,由他最後形成的這個深坑最後填進去了多少人的心血他可能都不知。這都是什麼事,或者這都叫什麼事,現在可能沒有人能說清。不錯,不否認老爺當初為他好,為了能讓他走上正路,可是,最後不敢說老爺矯枉過正,起碼你爺自己最後就這麼給折了,讓我們傾其所有,讓我們最後幹脆就同經曆了大海撈針似的艱難和艱辛,而最後結果不過是盡了我們一點心。想想西安城這麼大,在經曆各種演變和變化,別說你是根針,就是你是根房梁、房檁,在這裏也近似什麼都不是。
我們都坐在時間的河流中,我們又都坐在事物的船上,仿佛這就是我們在夢中的感覺,而某種角度它也是我們雙腳踏在大地的感受。我有時並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麼,恍惚他什麼都想,又什麼都不想,感覺他一直都像處在一條變化的船上,而他就坐在那兒,又恍惚早已到了另外什麼地方。大姨夫是養牲口的,因而他清楚牲口的習性,這中間包括我們孩子。父親似乎不是這樣,他似乎就是將自己扔入這個世界,然後感受什麼人來吃他,他似乎就是以這種做派,讓自己感受世界本身的種種複雜。在我的印象中,他常常就那麼拿著一份報在那兒看,抑或那更像一個幌子,更像讓人看不到他的一種隱藏。因而變和沒變似乎都在報紙的後麵,都讓你無法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後來,種種跡象表明父親所以這樣,是他吸取了他父親的教訓,使他在很多地方不露聲色,仿佛在某些時候他是他,又不是他,就像一張公共座椅上不停變換麵孔一樣。後來,虛娃說,在幾十年尋找你爺的這個漫長過程中,最後似乎隻有你父親真正在西安落住了腳。想想也不容易,想想你爺不在那年,你父親才5歲。我感受著這中間的變化,就像感受著從沒有停止過的變化圖景。
時間走過一百年,讓很多東西最後都變得不是東西了。因而在我看來,城市更像我們所說的故事演化的河床,是我們人人都在不斷往上走的山。而我們所說的故事的根脈有時並不在上麵,在我們的腳下,在城市不斷升高的岩層裏。因而對很多曆史,我們今天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隻有小心,再小心,才能讓我們先輩所走的路得到更真實的保護,並從那裏看到他們曾走過的痕跡。
大姨夫在大姨離開人世的第二年也走了,也許用大姨夫自己的話,他的這盞燈也沒有油了,並那麼很是自然地熄滅了,就同他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一樣。這讓我想到,人類的曆史和文明其實就是我們用生命拉出的一根繩,當我們活著的時候它是一種顯現,當我們離開世界之後,我們便成了根脈,而更遠便成了化石,成了粉塵和粉末,成了我們生與死近似從沒有分離的存在。這樣我們說生和死在這樣的一種視角下便近乎沒有區別,或者生死其實隻是一種形態變化,而我們存在的線路、方式和結構幾乎沒有本質的不同。我們都在找什麼,我們其實都在找讓我們能生活得更好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