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別人是什麼,但我知道我的一生就是亂逛。有人說這豈不是一隻野狗?我想不論野什麼,似乎都比家養的有感覺。我從小就沒有家養的感覺,自我記事起,我爹就沒影了,我媽一次說出去串門,也像給狗吃了,再沒有回來,最後托人捎話說,她在平涼。我從小就在村道長大,有人說那時候我抓住什麼都吃,吃過草,吃過蟲,有一次還吃過狗屎,狗屎什麼味我沒嚐出來,但我知道它臭。因此,後來有人就說我是吃狗屎長大的。其實,那時候人們談論我最多的還不是吃狗屎,而是我吃母豬奶,他們說那才叫一絕,才叫他們難忘。有一段日子我隻要一餓,就會跑到母豬肚子底下,並用手一推,那豬也就順從地臥下,而我就開始像小豬一樣吃了起來,而且豬似乎也聽話,可能覺得我還真是它下的崽。我其實並不在乎這些,在我的印象裏人似乎並沒有動物自由,甚至沒有螞蟻、蒼蠅、鳥愉快,這些家夥的一個好就在它們似乎無須吃太多東西,就可以那麼玩、那麼耍和那麼遊戲,仿佛整個大地和天空就是他們的。你看我姐家,從麵子上看似乎沒有什麼,似乎活得很滋潤,事實上到底如何?我感覺她活得還不如我,我在很多人眼裏可能就孤苦伶仃,但他們忘了這其中還包含了自由自在,變成了可能在任何時候形成的多變,這就是說我可以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東西玩,找任何東西吃,而他們就不能,仿佛他們就知道麥子、玉米、豆子、辣子、韭菜、蔥、蘿卜、白菜能吃。我不這樣,我覺得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什麼不能吃,想想我狗屎吃過、豬奶吃過,螞蟻、蒼蠅吃過,那還有什麼東西是我不能下咽的?在我眼中如果將自己看得太重,人就不是人了,仿佛就連那些畜生都不如。那天他們家老爺將銀子給到我手裏,我知道自己平生都沒有見過那麼多錢。當我將那些錢拿到手上,揣到懷裏,我才發現像我這樣的人也是有價值的,甚至感覺他們的很多勞作和勞動最後都被我這麼一下給打包走了。後來我姐又將我叫到屋內,又給了我些錢,還給我說了句什麼窮家富路的話。我感覺這叫什麼,這叫黃鼠狼上房還不知誰給誰拜年。他們這些人我清楚,往往將臉看得比溝子重,我和他們不一樣,或者說正好相反,我是將溝子看得比臉重,或者對我來說溝子和臉同等重要,也就是某些時候需要溝子給溝子,需要臉給臉,進而讓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
這樣我就來了西安,這裏讓我陌生又似乎不陌生,我覺得我就是隻狗,這感覺有時不錯,就有點不怕了。我雖然沒有尾巴,但我感覺我似乎走了一路搖了一路,似乎見什麼人我都這樣。有時遇到劫道的,人家叫蹲下,我一下就坐到地上,人家一看我這德行,給溝子踢一腳,就這熊樣還出來跑?那一腳的意思就是滾,我自然就走了。有時遇到當兵的搜身,還沒等他動手,我就將褲子給抹下,並前後讓他看,那當兵的便會說,這媽的哪來的土豹子,然後給我一槍托便讓我走了。因而來西安這一路說實在也不容易,甚至不誇張地說狗不受的罪我都受了,有時就是見到一些當地的小雞巴孩,我也像小雞見了米粒似的給人家不住點頭。叫我姐那一家任何人來,他們誰能遭這罪,受這份隻有不是人才能受的氣。
我當時將四個帶去的銀元藏到了我的破褲角,而且專門給那裏抹了屎和泥,人見了就臊就臭可以說抹都不敢抹,而將那些小錢塞到了糟糠、麩皮裏,更是味道難聞。這樣我看上去比叫花子還叫花子,這樣我才算一路滾到了西安。到了城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安全還是更不安全,仿佛那又是一種環境,我這才發現什麼叫好出門不如賴在家,什麼叫人生有岸,世事無涯。我聽老爺,也就是子峰他爹說,你到西安後,別進東門,而是從北門進,到了城門的第二個巷子,往西,也就是右手拐,找一個叫藥王洞的街道,然後找一個秦雲藥鋪,到那裏找一個姓田的,你說明情況,他就會讓你有個落腳地,然後一切他會給你安排。他說此人四十多歲,人長得慈眉善目,就是一條左腿有點問題,我正坐在那兒琢磨著,忽然看到有支隊伍自西而東過來,我嚇得趕緊起來,沒想到正當我轉身時碰上人家一位女的,那女的也算不上妖豔,但能看出是當地人,我正要賠不是,沒想到那女的身邊的一個男的,上來就給了我一耳光,還順便在我身上踹了一腳,說瞎眼了。我說,確實沒看到。而那女人瞟了我一眼說,也怪了,西安半個城都給清理了,怎麼還有這樣的烏鴉在。我心說,訓狗也不該是這麼個訓法。從那時起我就想,你就別讓我這烏鴉落穩了,等我落穩非壓你們幾個西安女人。這時也不知因為剛挨了打,還是怎麼了,我反倒有點不怕了,我想就是家長打人也不能一會兒打幾次。我朝城裏走,我看到西安的城牆真是高,也真是大,我當時還想世上還有這麼大院子。城門口有當兵的站崗,進去的人有的被盤查,我都想好了怎麼說,但沒想到我進去的時候竟然很順利,仿佛我有隱身術一般。或許用另一種說法便是,小鬼難纏,大鬼倒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