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始終都是被劫持和裹挾著過來的,就像從來都沒有將胳膊腿伸展過。仿佛我這麼都是應該的。有時我想女人真難,舊社會、舊時代和舊家庭更是這樣。女人要想在一個家庭最後熬出頭,熬出人們常說的婆來,那似乎就是要上地獄走一趟的。在你沒有成為婆的那天,你可以說在這個家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即使這樣,這麼小心,挨打也似乎是家常便飯,就是不挨打,就是被人說句重話,你有時都會心跳好一陣。我就是在這樣的一種家庭氣氛下過來的。有人可能會講在這樣的一種你所描述的狀態下人還怎麼活,我想說就是那種近乎沒日沒夜般活。當然,也可能有人會講你說的是不是過分了,我說這不是過分,這隻是沒在這樣的家庭生活過的人所不知道和清楚的。我原本也像許多女孩子一樣覺得自己能嫁入在當地算得上是豪門的家庭真是幸運,真是前世不知多少輩子積的德都讓我一個人占上了。作為一般家庭出身的我,當然說一般也隻是和我嫁入的這個家庭比甚至就我感覺還是一般的一般。當我第一次走進那個家,我就已經感到了這個家的不同,感到了這個家的一種氣勢,一種類似不怒自威的氛圍。這讓我從一開始就猶如走進了說不清,似乎哪裏都是眼睛,哪裏都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東西。當然,我在進這個家門前就聽說這個家是一個不同一般的家庭,據當時的介紹人說是一個幾代為官的家庭。我當時聽媒人這麼提及,我的心在跳,我似乎聽父親對媒人說,那家我知道,確實是當地數得著的好家,我隻怕我們這樣的家庭高攀不起,將閨女嫁過去會讓女兒消受不起。媒人說,我實話告訴你,現在這個家不比從前了,雖說當年的情況不錯,但現在這個家也不像從前,也已經是隻半死的老虎,假如不是這樣,放了當年,哪用得上我這媒人?不誇張地說要放了當初,可能主動將自己閨女送上門的都能將門檻踢斷。父親說,那還是容我們再想想,過些天我們給你回話。後來好像是母親說了一句,我看就這麼定了,也沒有什麼商量的,你說的那家我知道,不要說我知道,可能在周圍,在全縣幾乎都知道這個家。媒人說,我看還是夫人有眼力,也是個痛快人,我這就給人家回話去,告訴你,彩禮錢一定會讓你們滿意。這時媒人又似乎對父親說了一句,我的老哥,你就不要猶豫了,實話告訴你,過了這個村,可真沒這個店了。後來我真的就嫁了過去,後來我才知道嫁到那樣的一個家是什麼滋味。用一句話講,進了這個家我幾乎就成了啞巴。不是我不會說話,是在這個家幾乎就沒有我能說話的地方。相當一段日子,我幾乎就是一個女奴和女傭,甚至不誇張地說就是一條給他們任意使喚的狗。我這才知道什麼叫家大事多,什麼叫門樓子高了破規矩多。後來我不止一次抱怨父母,這哪裏是讓女兒到這樣的人家去享什麼福,簡直就是把女兒嫁到這樣的家就是讓人家一家人合起來熟女兒的皮。
在我還在當閨女的時候我就聽說,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可以說我最後在這個家幾十年遭遇的便是這。當然,開始當他家老爺還在世時,我的日子還算好過些,起碼我婆婆不敢亂來,不敢亂規矩。但當家裏的老爺不在後,我就真成了家裏幾乎什麼人都能使喚的狗,而且似乎還不能怠慢,怠慢不是罵就是打。有時我也想,我這可能是上輩子欠人家的,現在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來償還。
很多時候我真的有些受不了了,但看到我的兒子和女兒還那麼小,眼睛裏某些時候充滿了驚恐和迷惑,甚至無助和無知,我也就將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像咽唾沫一樣咽進了肚裏,感覺有一種眼一閉、心一橫,有本事將我殺了的想法。很多東西最後也就開始從我的身上掉落,抑或不知是最後自己找到了自己,還是自己看到了別人的什麼。總之一點後來我算徹底安靜了,我感到這個世界似乎什麼都和我沒有了關係,似乎我所看的就是我的兒子和女兒,他們像是我的一切,像是我的兩隻一睜一閉的眼睛。因而後來隻要還能看到他們的眼睛,我仿佛感覺自己無論遭遇什麼都是值得的,恍惚這形成了一種對我遭受各種苦難的報答。後來我明白我在世界似乎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這對兒女長大。甚至我後來能清晰地感到他們恍惚是我生命時間的延續,是我在用自己的生命給他們以成長,給他們也給自己以明天,以希望。最後這讓我感到了什麼,這讓我感到了人性最後都是潛在非人性的交織和糾葛裏,糾葛在各種景象裏。
或許站在別的角度,女人都是些胸無大誌,隻看自己腳下的人。但我後來發現似乎正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一些胸無點墨的人,將一個家和家族帶出了我們所說的最黑暗的日子。我能認識到這點,也是在他奶,就是我婆婆死後,後來再加上他三叔的離開,我才隱隱感到了什麼,感到了似乎大家在這中間都可憐,都像在經曆著種種苦悶、迷惘和迷失,經曆著種種扭曲。這是大家都悲涼的一種感覺,又恍惚大家隻是這麼在世上一同走了一段路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