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這麼多,好好回去學畫,春研墨,秋調琴,現在正是學畫的好季節。”
“我正好畫了一幅畫送給你。”桑梓兒狡黠的笑著,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石越這才注意到她一直把雙手背在身後。他接過畫來,展開細看,畫的卻是一個書生在月下舞劍,那個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邊用清秀的小楷題著一句詩:“欲吐草茅憂國誌,誰能喚起讚皇公”——這是石越以前在她麵前吟過的一句詩,不料她就用在此處,把石越比作是風塵三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勵之意。
有時候許多人的關心對當事人會造成一種壓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絕參加茂材科征詔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士子們議論的話題之一。有人讚賞他無意功名的“高風亮節”,有人不以為然的認為他“沽名釣譽”——當然,這種想法隻能在心裏想想,若有哪個冒失鬼說出來,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換成足下,還不定怎樣。”另有一些人則替他惋惜,認為他這樣的才華不為朝廷效力實在可惜;卻也有一些人暗暗高興,恨不得他再傻一點……
繼蘇軾來信責以大義之後,王安禮、曾布也寫了一封差不多內容的信,勸他節哀順便,不要回避為國家效力……
對於那些不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並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計劃,不會為此而感到慚愧。但是對於欺騙了那些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石越心裏的確感到非常的內疚。雖然馬基雅維裏“曾經”說過,如果你想騙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願的受騙者;但是如果這些受騙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關心你的長輩、朋友,對於石越來說,他還是覺得非常的不好受。隻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不把這場戲堅持演下去,對於自己聲譽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如果誠實會嚴重損害到一個君主的利益的話,那麼君主就應當毫不猶豫的撤謊。”石越不斷用馬基雅維裏的名言來給自己打氣,以求度過這道德上非常艱難的一段時期。石越並不是把謊言當飯吃的現代人。
“我快要變成一個政客了!”有時,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裏譴責自己。自從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謊言中生活,從頭到尾都是謊言,詩詞有一半是在抄別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別人的,自己的來曆明明很清楚,卻要騙所有人說不清楚……自己以前怎麼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這麼會撒謊呢?
但是要說出真相嗎?想想那後果吧?瘋子、偽君子、大騙子、怪物……可能瘋子是自己最好的結局。
“也許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當一個騙子吧?!”石越無奈的想著。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擾的石越第一次諷刺性的發現,原來一直以為自己生長在一個道德缺失的時代,應當沒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當自己回到一個普通人更講道德感與真情的世界之時,卻突然覺悟到,一個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們之間的騙子,要承受多大的道德壓力……石越有時候幾乎有點渴望生活在一個更肮髒的地方,這樣自己至少不會這麼困擾。
不過這畢竟也是隻想想而已,對於人類而言,不管發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麼,隻要一旦彼此之間有了真摯的感情,那就是很難割舍了。對於真摯的感情,每個人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眷戀。
困擾中的石越幾乎是無意識的叫了馬車去碧月軒。
找到楚雲兒之後,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坐在楚雲兒的對麵,靜靜的喝著酒,心情在這裏慢慢地恢複平靜。
楚雲兒這段日子聽說過無數關於石越的流言,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心裏高興得砰砰亂跳,卻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當石越進來靜靜的坐在她對麵,一言不發的喝著酒時,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一種針刺般疼的感覺。她輕輕地走到琴邊,默默的調好琴弦,輕撫一曲,陪著石越喝酒。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個喝酒,一個撫琴,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兩個人的心裏,一個極度的寧靜,溫柔的寧靜;一個卻是快樂,從心靈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覺……一直到天全黑了,石越才起身,輕輕說一聲:“謝謝你,楚姑娘。”也不待楚雲兒回答,便轉身離去,留下楚雲兒一個人癡癡的發著呆。
從楚雲兒那裏回來之後,石越緊接著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場風暴。因為唐棣等人還沒來得及接到朝廷的任命,這也讓他們在這場風暴中依舊擔任著助手的角色。
熙寧三年的四月,本來應當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季節卻也是個多事的季節。在朝廷中,王安石開始了對禦史台異議分子的大清洗,自禦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諫官員被皇帝趕出了朝廷。而在民間,剛剛出版《論語正義》、拒絕赴茂材製科考試的石越,再次刊發了驚世之作——《疑古文尚書偽作論》。
這本書的內容,是石越憑出色的記憶,綜合了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和惠棟《古文尚書考》的考據,證明東晉梅本《古文尚書》是晉人偽作。不僅如此,在書中,石越更是直接攻擊《今文尚書》除了《西周書》之外,也全部是後人偽作。《尚書》作為儒家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在學術層麵受到了石越最猛烈的挑戰!
這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論語正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
本來在北宋的時代,今古文《尚書》並沒有分開,一直合在一起出版,要到朱熹時才開始慢慢懷疑到今古文《尚書》,把今古文《尚書》分開來講。此時石越直接攻擊《古文尚書》是一部偽作,而《今文尚書》則大部分是戰國人寫的偽書,如何可以不引起軒然大波?士林頓時一片嘩然。
石越費盡心思寫出這本書並公開刊發的目的,除了是要進一步確立自己在學術上的地位之外;就是想要顛覆當時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關於三代最原始的資料出自於《尚書》,一旦《尚書》的真實性被質疑,那麼其權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借機重新解釋經典,構建一個新的上古三代;而且,在宋代的學者們已經開始對傳統的經典不再盲目信任,並且提出種種質疑之時,石越的這部著作,無疑會極大的鼓舞這業已出現萌芽的思潮——既然《尚書》都有問題,還有什麼不能被懷疑?
如果說《論語正義》刊印之後,是讚揚遠遠多過批評的話;那麼《疑古文尚書偽作論》一問世,首先便是讓許多人目瞪口呆,輿論幾乎是短暫性失聲。而等到最初的驚愕之後,留給眾人的,便是一種複雜的心情。石越考證之細致精確,讓《古文尚書》之偽幾乎成為一種無法辯駁的事實,士林也隻能平靜的接受。但是對《今文尚書》的質疑,卻未免有證據不足之嫌。一時間批評的聲音都是針對《今文尚書》部分而來,其中攻擊得最賣力的,便是陳元鳳。隻不過他的反駁,完全是對石越人品的責難,在學術上實在沒有太多的意義。而石越對《今文尚書》某些部分是否偽作,並未給出定論,這些反對的聲音沒有引來石越的辯護,反而引來了不少著名學者的辯護。
《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的刊印,真正引發了一次學術大討論,其直接結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從此考試不再考《古文尚書》!至於今文經與古文經的戰火,由此重新點燃,這卻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四月的風暴並非僅此而已。
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
這本書全文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複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文化、政治製度等等諸方麵的內容。石越與蘇軾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中。其中心思想無非是天子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通過攻擊《尚書》的真實性,先空洞化對三代的記載,然後對上古三代進行自己的解釋,借三代的名義搶占對儒家經典的製高點,再輔以對儒家經典的重新解釋,完成對儒家學說內部的改革”——這是後世對石越種種行為的解釋。當時的宋代,在文化上實際上和漢武帝時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經學經過兩晉之變,在唐代複興,卻又慢慢讓位於詩賦,五代士風淪喪,可以說在宋代遲早要有一種新的學說來占領思想界的王座,這是一種客觀需要。所以先有所謂的“古文運動”,然後有王安石的《三經新義》,最後有朱熹完成的理學……群雄逐鹿,最後理學捷足高登,主導中國數百年的思想史。此時石越的作為,不過趁古文運動已到最後的輝煌,正準備完成它對晚唐以來豔麗的文風最後一擊,而“王學”尚未問世,理學影響未大之際,趁虛而入,以一係列的新說,加入到這場爭奪思想界王座的競爭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來“複古、樸實、求是”三原則,繼承古文運動的精神,他公開說三代無書,漢人之文風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應當學西漢;而做人或為文,都應當講究樸實無華,不應當追求浮華的東西,文景之世,皇帝詔書如同白話,最值讚賞;三代堯舜禹,漢代文景,沒有皇帝給自己加尊號,他們的令名照樣傳之於後,石越因此大膽的在文中呼籲皇帝不要給加自己那種長而無實的尊號——這一點其實是謀定而後動,趙頊對於加尊號的確是沒有什麼興趣,終其一生,沒給自己加過什麼尊號;石越又提出來做事要講證據,重事實……
《三代之治》一經出版,幾天之內就被搶購一空,汴京城的讀書人睜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桑氏印書館幾乎沒有停工的時候。而之後引起的議論,更加超過了《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畢竟後者是一部考證的書,真正能從中間找出問題來辯難的,都是比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則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會的書,但凡空想,隻要是人,便可品評一下得失。
“自古以來,君為天、臣為地,君為乾、臣為坤,子明所謂議會,以士紳百姓議論官府,以黎庶與九五為一體,似有混亂陰陽乾坤之嫌?”王安禮謹慎的問道。
石越隨手畫了一個太極圖,交給王安禮,微笑不答。王安禮看一了會,突然開懷大笑:“原來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們鬧什麼玄虛,柴貴誼忍不住悄悄問桑充國,眾人之中,以桑充國與石越相處時日最多,對石越的學說了解最深。桑充國微笑道:“陰陽一體,方為宇宙。世間至道,極陰便是陽,極陽便是陰。九五之尊為極陽,黎庶百姓則為極陰,二者表麵看來相距懸殊,實則一體。”
“子明在《三代之治》中倡議天下普設學校,立圖書館,欲使天下人皆得讀書識字。然則自古士農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為士,可得乎?”蘇軾雖然是傑出之輩,腦子裏卻未免還是有那些等級觀念。
“在下聞孔子曰:有教無類。未聞孔子以士農工商而有教與不教之別矣。且士者,本出於農也,故有耕讀之家。工、商之間,亦未必無賢者,陶朱賈人也,傅說工人也,二者非為不賢。君以為工商不得讀書乎?以為讀書不可以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問世之後,其中稱讚者固然不少,但是眾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為然之處,所以問難辯論便成了家常便飯。其中對《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見的人,竟認為這本書是無稽之談,荒誕不經,不過是《準南子》之類的雜家之言,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畢竟大部分的讀書人,卻多多少少對書中提出的理想社會很有興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認為這正是儒家經典所說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質疑,還是集中在某些具體措施之上。
皇帝趙頊曾經很認真的問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於世否?”
王安石正色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議論,頗有迂闊之處,其謂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壞以來,曆代無人能複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謂廣立學校,臣以為州縣立學,已屬不易,全國遍立,所費幾何?此石越所未深思之故。然其意甚善,亦未必無可采之處。”
王安石這還是持平之論。有大臣在趙頊問到議會製時,憤憤不平的答道:“這是石越想要離間君王與士大夫,其心實可誅。”弄得年輕的皇帝一臉愕然,說道:“不過論是非而已,何至於此?”
《三代之治》出版之後,新黨們看到的,是一個包含著改革思想的年輕人慢慢崛起,雖然他已經通過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種中立的態度,但是王安石並未十分介意,畢竟中立不是反對,他還是樂見這個難得一見的奇才誕生的——雖然反對派諸大臣對石越的舉薦,依然讓他很不快。
而在舊黨一麵,司馬光等人欣賞石越的才學,讚賞他不願當官的人品;蘇軾則和石越有不錯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卻是石越雖然身世不明,卻一向以北方人自居——這些大臣們普遍相信: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值得信任!況且石越又得到司馬光等人的舉薦,大家對他更無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