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我獨自守著一盞寧靜的台燈,頂著冬夜襲人的寒氣提筆寫下這個關於高一女生陳香蘭的故事的時候,我的心是那麼沉甸甸地長久地靜默著。
在這種靜默中,我又一次仔細地追溯著二十年前剛剛成為高中生的那短短幾個月的寄宿生活,就像我在直著眼睛的陳香蘭被她流著淚的爹媽帶離學校以後常做的那樣,但像以前一樣,我又一次失敗了,我對發生的一切仍然莫名其妙,我不明白一個成績優秀的省立重點中學的女學生怎麼會這麼輕易就倒仆在那樣一場近似鬧劇的玩笑之中。
僅僅是因為這場玩笑的男主角太出眾了嗎,還是因為他們高一(2)班為數不多的幾個女生太殘忍?――那是因不諳世事、還沒學會寬容某些必須寬容的事情而呈露出的一種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殘忍。
而陳香蘭自己呢?她究竟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究竟是什麼使她那麼輕易就失去了自控能力?
至於當時屬於高一(1)班的我,是被稀裏糊塗牽扯進這一事件中的不幸的旁觀者。三年後剛剛跨進大學校門,我還因為這件事跟我高中時的鄰床、當時是高一(2)班語文科代表的尹依完全徹底地斷絕了來往。
——題記
一
我們的學校藍湖中學是一所省立重點中學,它三麵都被蔚藍的湖水環繞著,隻有一條小路通向繁華而陌生的城區。它麵向全省招收中考成績最優秀的學生,所有學生一律住校。
可以想見,當我們告別親人,遠離家鄉,背著小小的鋪蓋卷兒跨進藍湖中學那掩映在古桐之中的暗紅色校門時,我們的心是怎樣激動地跳蕩著!
剛剛成為繁華陌生的省城高中生的頭一個月是在一種相互熟悉、既而互成幫派的混亂中度過的。我們這些寄宿的為數不多的女生中很快就分出了這麼三個層次:
最高層次是那些廠礦職工的子女。她們的父母都不是本地人,是六十年代因支援本地建設而由外省隨廠遷入本地的,她們不會說任何一種本地方言,她們打小就說普通話。
最低層次是那些來自農村的女孩,她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太順口的普通話中夾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陳香蘭即屬這一層次。向曉鋒其實也屬這一層次,可他卻天生出類拔萃似的,渾身上下不帶一絲泥土味,有一種春天白楊樹一樣的很清新的挺拔。他是我們高一年級的團支部書記和高一(2)班的班長,開學沒幾天很快就成為整個高一年級的風雲人物之一。
至於像我和尹依這種來自小鎮上的姑娘,說土不土說洋不洋的,自然隻好居於中間層次。我們雖有自己的方言,普通話卻也是張口就來,流利之極。這一點曾使那幫成天吃著零食的廠礦女孩非常氣憤,好像普通話是她們爹媽從外省捎帶進來的專利品似的。
我們兩個班的女生加起來總共隻二十多人,全住在由一個大教室改成的特大寢室裏,上下兩層鋪位的木製床兩張兩張一組整整齊齊排滿了一屋子。我的左邊是來自和我鄰縣的鄉鎮女孩尹依,右邊隔一個床位即是來自農村的十六歲女生陳香蘭。
陳香蘭是一個有著圓圓臉蛋的女孩,皮膚黑黑的,臉上有些許小小的雀斑。當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縫著,給人一種很甜很柔順的感覺。
剛進校門時學校曾依慣例為我們舉行過一次認認真真的摸底考試,我和陳香蘭、尹依都位於各自班上的前十名之列,雖然屬於劣等公民,我們在人前人後卻也照舊粗聲粗氣的,從不理會廠礦女孩的零食和白眼。
我和尹依一開學就被指派為各自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我們的語文老師是同一個老師,這使得我們有了很多的共同話題。我和陳香蘭也比較要好,我很喜歡她那種沉靜的、不慌不忙的性情。不過高中畢竟不同於初中,初中生的那種勾肩搭背、形影不離之類在我們當中已不太多見。我們的學習總是很緊張,所謂要好也隻是得空時在一起聊聊天、同同路而已。
二
陳香蘭事件在正式爆發之前一定有過一些零零星星的小插曲,不過這一點我們外班人、至少是我不太清楚,隻記得事情的正式發生是在期中考試剛剛考完的第二天早上。
已經是初冬天氣,窗外的風很猛,時不時有一兩片枯黃的落葉翻卷著掠過教室的窗前。
那天早自習的鈴聲一響,我們班主任照例端著一張臉跨進教室,絲毫也沒有因為剛剛考完試而讓我們喘上一口氣的意思。我們隻得劈裏啪啦開抽屜,歎著氣拿出語文書或英語書。
剛剛翻開課本,突然聽到隔壁的高一(2)班教室裏爆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還伴隨著多雙手一齊拍打桌子的狂熱的聲浪。隨即,有一個變了調的帶著哭腔的女聲尖銳而急促地罵了一句什麼,這句話換來了一陣更加猛烈的笑鬧聲和擊桌聲。
幹什麼?幹什麼?他們班集體發瘋了嗎?我們班同學麵麵相覷,一邊交頭接耳,一邊伸長了脖子一個勁朝窗外張望。
班主任及時地敲響了講台,用嚴曆的目光一一擊落了我們的好奇心。我們眼睛盯著書本,耳朵卻像兔子一樣豎著,傾聽著來自牆那邊的點點滴滴的聲響。
高一(2)班如漲潮般洶湧而起的混亂一直持續了好幾分鍾,直到他們的班主任顧永秀老師箭一般擦過我們教室的窗口,直撲他們班教室門時才戛然而止。
一個小時的早讀下來,我的頭腦中塞滿了長長短短各色組合形式的單詞,拎著飯碗出教室門時正碰上尹依,我們便一齊朝位於校園西北角的食堂走去。一路上全是急匆匆趕向食堂吃早飯的男生女生,鐵的鋁的勺子碰撞著飯碗,前後左右響成一片。
走了沒幾步,尹依突然一臉神秘的笑。我問:“幹什麼呢?”尹依不答,依然一臉莫明其妙的笑。我突然想起早自習他們班發了瘋一般的混亂,便問:“你們班早上吵什麼呀?發神經一樣!”
尹依笑得更加厲害,我皺著眉頭等她笑完。我很不喜歡她的這種曖昧不清的笑容。好一會,尹依才湊近我耳朵說了句:“陳香蘭和向曉鋒談戀愛呢!”
“什麼?陳香蘭和向曉鋒?談――怎麼可能呢?”我及時縮住了“戀愛”這兩個別扭的字眼,卻仍是忍不住扯著喉嚨叫了起來。這消息聽起來不隻是新鮮,它實在是有著一種莫名的怪異的色彩。二十年前的中學生遠沒有現在中學生這樣早戀成風的氣氛,我們跟男生之間一直界線分明,“戀愛”一詞被長時期遠遠地阻隔在我們的生活之外,在我們的耳朵裏它是一個非常陌生而刺耳的詞彙。
“輕點!你叫什麼叫?又不是我捏造的,我們班人都這麼說!”尹依很不滿地白了我一眼。
“那你們早上是在笑她?”
“是啊。她每次一進教室就朝向曉鋒那兒瞧,那種眼神好笑得不得了。今天又是這樣―――才剛剛考完試呀,也不知鬆口氣。什麼人不好找,找向曉鋒,憑什麼呀,真是!”
尹依的口氣令我很不平。我說:“向曉鋒怎麼啦?假小白臉一個,有什麼了不起。你們班就愛欺負老實人!”
尹依說:“誰欺負誰呀,她今天早上還罵我們全班人是‘流氓’呢。聽聽!‘流氓’!什麼話!”
前麵說過,我們是在去食堂的路上進行這番對話的。這條兩邊種滿垂柳的狹窄的水泥路上人來人往,我們隻顧自己說,根本沒注意前後左右走著的是些什麼人。
這天中午,我在宿舍樓前的一排水管邊洗碗時碰到陳香蘭,我有點尷尬(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點尷尬)。
陳香蘭見左右沒人,問我:“你有沒有聽到我們班女生說我什麼?”
我更尷尬了,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說:“你別信她們胡說,我們班一窩子全是流氓!”
我覺得“流氓”這個詞確實有點刺耳,但早上他們班那樣的鬧法,也太過分了。我說“你管人家呢,別理就是。”
陳香蘭激憤地說:“不是我理不理,是我一進教室他們就拍桌子,向曉鋒也拍,拍得比誰都響!”
陳香蘭說到這兒聲音有點顫抖。我嚇了一跳,不知說什麼好,隻得在一邊陪著,等她洗好碗,一齊踩著呀呀亂叫的木樓梯回到二樓的寢室。
這天晚自習,輪到教我們班化學的(2)班班主任顧永秀老師下班輔導。他是個小個子,有著一張白淨的臉和一雙白白淨淨的手。他在我們班教室裏轉了沒了兩圈,就停在我的身邊,輕輕敲著我桌麵說:“夏蓮,你出來一下。”
我的心不知如何一下子怦怦跳了起來,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低眉順眼地隨顧老師走到外麵長長的有著綠色鐵欄杆的公用走廊裏。
顧永秀老師靠近我,用近乎耳語般的聲音說:“我們班有些同學在到處傳播陳香蘭和向曉鋒的謠言,你聽到什麼沒有?能不能告訴我?”
我渾身一激靈,靠著欄杆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半分鍾?一分鍾?我不知道自己猶豫了多長時間。我不太習慣於撒謊,可直覺告訴我,這次不應當說實話,顧老師的神態讓我警惕,並隱隱地感到害怕。也許有人要倒黴了,是我,是尹依,還是陳香蘭?